第一章
“本台消息，今日凌晨三点，IFF未来研究所附属TENET研究所大楼发生爆炸，楼体大面积坍塌，研究所所长查理苏及三名研究员失踪，目前，武装中心仍在全力搜索救援中……” 电视屏幕上，那栋你不算太熟悉的半镂空椭圆穹顶白色建筑已经化为一片乌黑废墟，爆炸带来的巨大冲击使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布满了骇人的坑洞。 餐厅里熙熙攘攘，往日的这个时候，你总是很难听清电视里晨间新闻主持人的播报声，但今天，她说出的每个字在你听来都如静夜中的雷声般清晰。 查理苏，TENET研究所的创始人及所长，声名鹊起的核物理科学家，六岁时就通过TIS标准化测评的公认天才，IFF未来研究所所长的儿子，在半年前与你签订婚约的、你的未婚夫。 你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大脑里空白了一瞬，身边的同事朝你望过来，声音带着颤抖， “组长，查所长他……”很显然，她也看到了那则对你来说象征着不幸的新闻。 你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应对这样的场景，只能僵坐着，保持无声的沉默。 “查所长一定会没事的，组长你不要太难过了……”同事似乎以为你的沉默是极度悲伤下的瞬时麻木，惊惶地轻抚你的脊背安慰你。 “我没事。”你对她勉强报以一个微笑，却看见她的表情更加惊恐。 “组长，你别这样啊组长，你别吓我，有什么情绪一定不能自己扛着，精神会出问题的。你去联系TENET的人问问情况吧组长，我，我帮你把今天要用的材料送到实验室去。咱们的进度现在已经远超预期计划了，你不用强撑着坚持工作的，呜呜呜呜组长……”她说着说着眼看就要先你一步哭出来了。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联想到这么多的，但你现在确实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你将今天的工作安排简单交代给同事，在她充满担忧的目送中步履匆匆离开了餐厅。 回家的悬浮车上，你陆续收到了几位同事的信息，无一例外，都与TENET爆炸及查理苏的情况有关，你只能假称你正在联系查理苏的同事询问最新消息，还没有得到回复。 实际上，翻遍通讯录及所有社交软件，你也没有查理苏任何一位同事或朋友的联系方式。连和查理苏的聊天记录也只有寥寥几页，多半是你或他以极其公式化的语气告知对方自己的工作变动或重要行程，像是与不太熟悉的合作伙伴交换情报。 一回到家，你便检索了所有搜索引擎上关于“TENET研究所爆炸”的相关新闻，但没能看到任何一条提到爆炸废墟中有伤者被救出。 你很清楚，在武装中心结合机器扫描与人工排查的无死角大范围搜救下，很难有被遗漏的遇难者，因此在重大事故中，所谓的踪迹不明，都是尸骨无存的保守说法。 你关上移动终端，颓然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很难想象在哪对未婚夫妻中，未婚妻要靠自行上网搜索来获得未婚夫的消息，但你和查理苏确实是这样的关系：你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物品，或者说是遗物；你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浏览过他在TENET官网上的个人信息及成就介绍，甚至不如他的同事们更懂他的喜恶；你只有他的终端号码，只知道社交软件上他作为TENET所长的科普账号。 大部分时候，他就像一个你挂在嘴边的标签，随时准备着被你用来应付关于婚恋情况的话题，“我有未婚夫了，我们正准备筹办婚礼。” 此时你在回忆中翻找关于查理苏的片段，却发现连他的声音你都记得很模糊。 你突然想起什么，打开终端将你和查理苏的聊天记录拉到最顶端，在“你已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提示下，查理苏给你发送了你们成为终端好友后的第一条消息，不是礼貌性的客套与寒暄，是你们的订婚合照。 你那时并没有将这张你与查理苏唯一的合照存入相册，不过还好，为了确认自己的表情是否过于僵硬，你曾点开过这张照片，所以现在依然可以下载，你很庆幸这一点，因为如果照片过期被自动清理了的话，你想发一条终端动态来悼念查理苏都没有图可配。 照片中，你穿着HSA人类生存管理局的工作制服，查理苏穿着IFF未来研究所的工作制服，你们中间隔着半臂距离，平视镜头礼貌地微笑着。 这张像HSA与IFF合作交流会与会人员留念一般的照片，拍摄于半年前你和查理苏订婚的那一天，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你惊讶地发现自己仍记得十分清晰。 “你好，查理苏。目前在TENET研究所从事能源研究。”银灰色头发的男人坐在你对面，向你介绍自己。 “你好，我在HSA的军备后勤部门上班，主要负责特种服装的设计与研发。”你朝他点点头，面对他不太亲切的态度依然勉强笑了笑，“嗯……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你，我知道你是很有名很厉害的科学家。” “谢谢。很少有人不认识我，但出于礼貌，我还是会进行自我介绍。”查理苏向你也点点头， 你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傲慢，但也意识到，他确实有值得傲慢的资本。 查理苏是人类繁衍促进协会给你安排的第五个相亲对象。 在这个灾害频发、资源面临枯竭的危机时代，为了应对人口的急速缩减、使人类种群不至于走上灭亡的道路，人类繁衍促进协会——简称繁促会应运而生，他们的工作就是为适龄单身男女牵线、推动其结为夫妻、然后顺理成章地诞育孩子。 虽然繁促会是由志愿者组成的民间协会，但有HSA的暗中支持，他们总能获得最新的适龄单身男女名单及信息，为名单上的每个人筛选出他们认为合适的相亲对象，然后锲而不舍地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二人见面。 但面对不知何时就会突然落下的月球陨石以及潜藏在暗处的变异病毒，生命随时可能因意外而终止，光启城的许多年轻人对结婚生育的意愿都不强，或许是这样的局面使繁促会产生了使命感，他们对于这份工作的态度越来越积极。 有些人不堪其扰，在繁促会的推波助澜下选择草草结婚，也有些人通过繁促会遇见真爱、建立起幸福的家庭。 可你既不是前者，也还没成为后者。 你绝不愿和一个你并不爱的人结为伴侣，成为繁促会任务指标完成报告里一个毫无感情的数字，但在见了四个相亲对象后，你又深深怀疑起网上那些说繁促会给他们介绍了真爱之人的帖子、是否都是繁促会志愿者为了尽快完成kpi自己发的，否则繁促会认为非常适合你的这四个人之中，为什么没有一个令你感到哪怕一点心动。 又拒绝了几次繁促会组织的联谊会邀请后，你在社交软件上看过一位迫于繁促会催促、父母的压力、同事亲戚的询问而选择结婚的博主，她说自从订婚之后，繁促会就没有再催过她去相亲、见面、和男方联系，感觉轻松多了。这使你一下子受到启发，或许，你可以找一个和你有相同想法的人协议订婚，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只在繁促会询问何时结婚时共同以各种借口拖延。 这个念头在你心里慢慢完善成一个完备的计划，你制定了几个旁敲侧击试探对方想法的问题，以及一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话术，时刻准备在遇合适的对象后将其发展成同盟战友。 但，在和查理苏面对面进行完自我介绍后，你发现你的所有战术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因为，查理苏向你抛出了一个和你的计划十分相似的提议。 “这位小姐”，他说，“我看过你的信息，在我之前，你曾见过四位相亲对象，但无一例外，你都没有和他们发展下去，所以我猜测，你要么是没有结婚的意愿，要么是，还在等一个合适的人……”他话未说完，却盯着你，似乎在等待你的回答。 你在这时才发现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瞳，在身旁暖黄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像夕阳中的一片浓紫海洋。你点点头，作为对他的回应，同时诧异地意识到自己从这片浓紫之中获得了一些模糊的似曾相识感。 查理苏似乎对你怔怔地望着他的样子毫不意外，得到了你的认同后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论是哪种情况，我想你都应该认真考虑我的提议”，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极具信心。 “和我订婚。” “啊？”你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下意识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这不应该是我的台词吗？你有些崩溃，面上的表情在查理苏看来就是对这个提议心存抗拒。 “和我订婚，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小姐，你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查理苏屈起手指在桌沿点了点。 “如果你只是不想结婚，那么很好，正合我意，我不会干涉你的个人生活与工作，只需要你配合我完成订婚申报，在订婚后，没有了繁促会的sao扰，我想我们我都能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自己身上。如果你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那么我想你现在也已经清楚，繁促会并不能为你找到那样的人，反而会阻碍你，将你困在他们认为适合你的名单中。和我订婚后，你可以获得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去寻找你的真爱，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介绍几个人选，相信我，那些人比你之前遇见的所有人都要优秀，却根本不在繁促会的名单上。当然，你可以在任何你需要的时间向我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我不会阻拦，毕竟那是你的选择，而我尊重我的同伴。” “顺带一提，如果你认为，我，就是你心中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我只能说，很抱歉，目前我的研究正处于关键阶段，我在现在以及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结婚的意愿，希望你不要在我身上投注太多感情。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理解，很多人在见到我之后都会产生和你一样的想法，我已经习惯了。” 在听到前半段他对订婚提议的详细解释时，你既激动于这么快就可以将计划付诸现实，又有些遗憾自己的所有准备都没能派上用场。直到听见他明里暗里地劝你不要对他动心后，你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语，到底是怎样自恋的人，才会觉得所有人见到他之后都想跟他结婚。 你急忙开口表态，免得他觉得你真的拿他当优质结婚对象了。“咳，査先生，我并不想结婚，我有自己所追求的事业，在感情方面，比起繁促会的安排，我更愿意相信缘分与时机，所以，我接受你的提议。其实我在此前也有与你相似的想法，既然你先一步提出来，我也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哦？是吗。那我们还真是，一拍即合。”查理苏的紫色眼瞳中带着玩味的笑意，向你伸出手，你简单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心中明白，从此刻开始，你与他便成为同盟，表面是未婚夫妻，实际上，只是互不干涉的盟友。 达成共识后，查理苏说他会在不久后告知繁促会你们已经订婚的消息，而你只需要明确自己的身份就好，毕竟没有人会询问你们相识相爱的详细经过，订婚仪式也不需要人尽皆知，所以你们之间根本没必要有什么沟通。 “可是，万一有人就是很八卦，非要问清楚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办呢？”你出于谨慎，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之后传给你一份细则，里面会给出应对类似问题的回答办法。”显然，查理苏对于这个计划的准备比你更详细。 在离开之前，查理苏让他的管家帮你们拍了一张合照，你们站在那间见证了你们达成协议全过程的法式餐厅包厢门口，留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里，查理苏的银发在他眉眼间投下阴影，使他即使弯起嘴角，也难掩神色间的冷淡，而你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虽然脸上装模作样地保持着毫无波澜的微笑，心里却因太过震撼而正无声尖叫着：“查理苏，还有管家呢？！” 自那之后的半年，你便再也没有接到过繁促会的催婚电话，“最近过得怎么样呀？”“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想过找个伴侣呀？”“我们这里有个很不错的人，你要不要来见一见？放心，只是见一见……”你之前听过无数遍的寒暄开场白与图穷匕见的相亲邀请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偶尔会被繁促会询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这时候，你便拿出提前与查理苏商量好的回答，“嗯……我也不知道，你们问我未婚夫吧，他做决定的。”你不知道查理苏打算怎么应付这个问题，但总之不归你管，你也乐得清闲。 而且，查理苏的身份实在好用，他在光启市的知名度使你不用为任何人介绍你的未婚夫，大多数人在听到你未婚夫名字后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哦……是他啊”的表情，而你只用在旁边保持稍带腼腆的微笑，任由那些人在心底评判你们是否相配。 之前总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几位年长的同事与邻居，在知道你的订婚对象是查理苏后也都噤了声，与之前相反，她们还时常劝慰你，怕你因为迟迟不登记结婚而感到焦虑不安，“小查所长肯定有自己的安排，他那么忙，可能最近顾不上……” 你不知道为什么查理苏在年长的女性之中风评也那么好，只能偷偷撇撇嘴，独自腹诽：“他忙，我就不忙了吗？他是TENET所长，我还是特种服装一组组长呢。” “叮——”一条新消息提示音使你从回忆的海潮中脱出、搁浅在现实的粗粝沙滩上。 是新闻推送，“TENET研究所爆炸：新能源竟酿成大祸”，你翻了个白眼，不用点进去就知道又是标题耸人听闻、内容胡编乱造的经典娱乐头条。 你解锁终端，点进那条新闻直接下滑到评论区，输入“没有TENET的能源研究，小编是要用你所剩无几的良心来启动终端写文章？诽谤查所长的人小心在早上八点的悬浮列车上当众尿裤子：）”，点击发送评论，然后举报该新闻。 看到悬浮屏上显示举报已被受理，你心满意足地返回主界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评论里那显而易见的对查理苏的维护。 如果你真的是查理苏的未婚妻，当然有立场去无条件维护他，可你只是他顶着未婚妻名头的盟友。你知道你与查理苏的临时同盟关系如薄冰般脆弱，随时可能崩解，但你从未想过，会是查理苏的音讯全无，或者说，他的死亡，使你们的同盟陷入到无法修补的破裂之中。 “哎……”你长叹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查理苏对你来说，是一个十分亲密、又十分陌生的人，你可以在别人问起时指着他的照片说，“这是我的未婚夫”；却又和所有人一样，你从未靠近过他，在这位天才科学家死去之后，也只能怀有和所有人一样的遗憾与惋惜。 此时，你才对你与查理苏之间的未婚夫妻关系有了一些明晰的实感。失去了未婚夫，你自然又要进入繁促会的单身名单，为了照顾你刚刚丧夫的心情，可能不会那么快为你安排新的相亲，但，不过是迟早的事， 你沉浸在繁乱的思绪之中，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傍晚。 早饭匆匆吃了几口，午饭忘了吃，你却一直未曾感觉到饥饿。从冰箱里找出两支营养液，没滋没味地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咽喉，使你混沌的大脑突然清明起来。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出现：如果我坚持非查理苏不嫁，繁促会难道还能逼我去相亲吗？ 对啊，繁促会既不能让查理苏复活，也不能在明知你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让你和其他人结婚，而且，现在没有任何官方消息宣布查理苏的死亡，只说他失踪了，你只要坚称自己相信查理苏会回来的、除了查理苏你不会爱上其他任何人、如果查理苏回不来你就终身不嫁，那繁促会催婚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而且，查理苏不是说谁见了他都会爱上他吗，那么你对他痴心一片也很正常吧，更何况，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打着爱他的幌子都干了什么。虽然这样有点对不起刚刚牺牲的查理苏，但，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在心里默默为自己辩解道。 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应对繁促会的完美破解办法，你激动地在客厅里来回乱走，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制定出一个无坚不摧的痴情形象。 第二天，你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爬起来，昨晚大脑太过兴奋，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看起来更痴情，到天色微明时才睡着。 你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色、疲惫的眼神，心想：这不就是得知噩耗后整夜未眠的人所该有的样子吗，这个痴情人设，我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