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嫉妒

    她身子突然摇摇晃晃，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宋晋翻身下马快步奔向她，乌苏娜与王文政见情况不对，也跟宋晋来到这公主身边。

    此时宋晋也顾不得地上的泥土会弄脏他的衣裳了，他跪下弯腰小心将公主扶到自己怀里，抬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没事…都没事了。”

    公主虚弱小声说道：“自我及笄后，您再也不抱我了。”

    宋晋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左肩，血液已经浸透过衣裳，乌黑发紫。

    他轻轻抱着她，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的伤口，柔声道：“殿下，奴婢就要走了，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殿下愿往吗？”

    宋晋温柔地注视那双久违的眸子，公主抬手抓住宋晋衣襟，咬牙痛苦道：“先生带我走，我不想再看见这里。”

    宋晋起身托起她的膝弯和脊背，“好，我们走，再也不回来。”

    “还有，先生，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您也不是奴婢了。”最后朱媺娖强撑说完这句话，终于昏死过去。

    “…媺娖！”宋晋急呼道，但这时朱媺娖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这是乌苏娜第一次见宋晋将焦急表现在脸上，她赶忙说：“您之前不是给公公诊过脉吗，您先给她看看再说。”

    “对……”宋晋这才恢复冷静，快步将她放进车厢里，里头空间宽敞，温暖馥郁。他小心将朱媺娖倚靠在软枕上，自己则拿出一方丝帕，搭在朱媺娖右腕上，诊脉才知，这是饥饿导致的昏厥。

    宋晋撩起车帘，“小乌，我们先找一处客栈留宿吧，她的身体现在急需修整。”宋晋饱含歉意道。没想到最后耽误行程的是自己，只是他不能看这个孩子再受苦了。

    乌苏娜赶忙摆手：“我没意见，现在天色也不早，大家都要休息。”

    早就听见动静的王颜夫妇也下车，一问得知，竟是昔日坤兴公主。王永祚眼梢露出兴味神色，他有预感，自此以后，宋晋再也不能心无挂碍潇洒一生。

    路上宋晋不放心，进车厢照看朱媺娖去了，乌苏娜故意骑马跑得离马车稍远，她对王文政招招手，低声道：“小王公公，过来。”

    王文政瞥她一眼，看她这一脸好奇就知道又要问自己八卦，这叫他回想起乌苏娜才到东厂，也是好奇缠着问东问西。几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大明已不复存，而这丫头倒从没变过。

    她见王文政仍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不满道：“凑近点凑近点。”见王文政终于离她比较近了，这才满意。因为这样说话就可以更小声些，避免被宋公听到，因为她也有点怵宋公。

    “那个姑娘是谁啊？”该死的好奇心让她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王文政淡淡回她：“朱由检的女儿，坤兴公主。”

    “哎呀，我不应该这么问。我是说，宋公和这位公主是什么关系？”向来云淡风轻的宋公，这是她第一次见心焦如火的失态模样。而她更知道宋公一直孑然一身，身边从来没有什么丫头姑娘。

    王文政只说主仆而已。

    乌苏娜没好气瞅他一眼，“啧，小王公公你多说几个字嘛，我刚刚听那公主叫宋公先生，宋公是她的老师？”

    王文政点头，总算多说了几个字：“公主年少时，是由宋公教习。”

    乌苏娜煞有其事点头道：“我发现了一点不对，我还是不说了。”

    王文政不解：“什么不对？”

    乌苏娜突然轻笑出声，她捂着嘴小声道：“小王公公不沾情爱，自然不明白了。”

    这回王文政是真真回了她一个白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乌苏娜察觉到，这位公主，对宋公感情可不寻常，只是宋公可就难说喽。

    这头车厢内的宋晋，正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擦拭朱媺娖面容上的尘土，宋晋看着面颊有些凹陷的孩子，一年前的她还拉着自己的袖子，让自己教她弹琴，灵动的眸子里全是自己不忍拒绝的可爱和聪颖。

    起初自己不过尽为人家仆的本分而已，可越相处越能感受她的至善纯真，渐渐自己倾囊相授，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都给这个孩子。可他也料不到，自己小心看护的孩子，终还是被深宫吞噬。

    他以为这孩子和自己的缘分早已了结，不曾想还能再见，就让他继续守着她吧。

    待朱媺娖睁眼，见宋晋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手支着脑袋闭眼休憩。他的眉眼还是这样温柔清丽，她记不清自他离开自己身边有多少天，终于又能再见他。可这每笔每画已经刻在心里的容颜，她却是再难复现纸上。

    听到低低的抽泣声，宋晋顿时睁开双眼，果然是朱媺娖在流泪，他拿出帕子想给她拭泪，顿了顿还是收回了手，道：“媺娖，难受就哭出来，不用压着。”

    朱媺娖靠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宋晋轻轻拍着她后背，等她气息平稳后，才说：“哭也要花力气，媺娖饿不饿，我叫他们传些茶饭来。”

    一听宋晋要走，朱媺娖立刻抓紧他的衣裳，惊恐道：“不，您不能走，我不要一个人待着。”

    宋晋心痛如刀割，她能有这般表现，应该全拜这砍下她手臂的人所赐。只是他不敢问，实在害怕再次刺激到她。可是就算知道就能如何，她的手臂永远不会再恢复。

    宋晋俯身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轻柔：“我不离开，我就到门口吩咐小二。”

    朱媺娖慢慢缩回了手，眼睛却紧紧盯着宋晋，见他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没有踏出去一步，吩咐了传几样清淡菜式就关门转身，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等二人用过饭后，她脏乱的衣裙还穿在身上。宋晋眉心微皱，他柔声道：“媺娖，想不想换新衣裳，我找个丫头来伺候你梳洗。”

    朱媺娖尖叫道：“不要！我不要别人看我！”

    宋晋抿唇，面上闪过一丝愤恨。朱媺娖以为他是不满自己，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道歉：“先生，我……我失礼了，对不住…我的身体太丑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您别厌我，我错了。”话到最后，竟然使哭着说出口的。

    “那就不要，我怎么会厌你，你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宋晋将她轻轻抱住，给了她让她安心的答复，却不知以后，她要为这句“学生”吃多少苦头。

    “可是媺娖，你的衣裳不能不换，穿上你会难受的。”

    朱媺娖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心虚小声道：“我自己来。”

    宋晋心想在宫里都没自己穿过衣裳，出来就立马能会？更何况现在……不过宋晋没有戳穿她，而是小心维护她的自尊。

    正在此时，屋外想起了敲门声，“宋公，是我。”

    朱媺娖疑惑望他，宋晋解释道：“是我的友人，我去看看。”

    开门见乌苏娜笑盈盈望着自己，身后的仆人还拿着一个箱子，她对宋晋道：“宋公，这是我和颜jiejie在街市上买的一些成衣，只是不清楚那姑娘的尺码，我就各式各样都选了几件。还有大夫我也帮您请好了，就在堂下等您传呢。”

    “小乌，麻烦你和颜夫人了。”宋晋眼含歉意道：“原本你再来大明我就想你路途艰辛，我们几个老家伙，又惹你cao心不少。”

    “没什么，您别和我客气，再见您，我感觉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宋晋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乌苏娜理所当然回道：“是一家人。”

    宋晋轻笑道：“哈，那我的确不该和小乌你客气，快去好好休息，剩下的事就不用你再cao劳了。”

    她其实挺乐意，难得宋公让她帮忙，从来都是他照顾大家，这次逮到机会跑个腿她还很开心的。还有她也蛮好奇里头那位姑娘，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她喜欢宋公。

    待乌苏娜转身准备离开时，厢房内屏风后探出一双眸子，直直盯着她，恶狠狠剜了她一眼。乌苏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猛咳一声。

    宋晋背对着屋内，他还不知道刚刚乌苏娜受了什么待遇。他关心道：“小乌，你这是着凉了？要不你先让那大夫瞧瞧你…”

    乌苏娜赶紧打断他：“不不不，我刚刚就是突然不爽快，我想起来颜jiejie那里有几样点心，我先走了啊！”说完不等宋晋回话就溜了。

    朱媺娖见乌苏娜走了才松下一口气，回忆起刚刚所见，她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金发，蓝眼，一身利落骑装打扮，更是有着她不得不承认的夺目容颜。加上骄矜的谈吐可见此女身份必不一般。更重要的是，他和先生之间还那么熟稔！先生见了她，听语气就知道，心情定是极好。不像自己，现在的自己，先生不嫌弃就是好了。听到那句“家人”，她终于忍不住，从屏风后瞪她一眼。什么家人！她现在再不是公主了，终于能自由一回，她的先生，她不允许任何人觊觎窥探！

    宋晋转身走向屋内，他臂弯上搭着几件华贵衣裙，一一展示给朱媺娖看：“买得匆忙，看有你喜欢的吗？”

    朱媺娖看到衣裳的两个袖子眼神就是一黯，她现在穿什么美丽的衣裳，都只余丑陋滑稽。

    宋晋见她低头紧咬嘴唇，便知她又是难受了。心里暗骂自己愚钝，宋晋将他自己挑的那几套他认为最适合她的袄裙统统放下，对她道：“是我不该让媺娖选的，媺娖眉目姣丽，哪里用费心选衣裳。我叫小二端上热水，你去梳洗吧。”

    朱媺娖愣愣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宋晋对她说：“媺娖，我就在隔壁屋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好。”

    只听到他要走，朱媺娖心里那根敏感的弦又紧绷起来，“先生要去哪里，您不要我了？”

    他只好蹲在她面前，看着在床边蜷起双腿的她，再一次给她耐心重复，“我就在隔壁厢房，只和你有一墙之隔，等你梳洗好了，我就来见你。”

    朱媺娖尖叫道：“不行！”她的双眼愣愣瞪着，暗淡而空泛，“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会有人来搜查，他们要把我杀掉。他们还要……”

    宋晋抱住了她。

    朱媺娖空洞的眼神因为这个怀抱逐渐有了生气，宋晋紧闭着的双眼落下一滴泪来：“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最终在厢房里拉了一个帘子，宋晋摇扇闭目听着传来的布料摩擦声音，顿了一会儿，便是入水声。等他刚要放心时，“噗通”一声巨响，伴随着朱媺娖一声惊呼，宋晋再也守不了男女之防，掀起布帘便让他见到至今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