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春怨
第一回 春怨
第一回 春怨 “仿佛眼前的这片天地,不过是她的一个秋千。” 元和十年初春,长安,岐王宅内外,一片缟素,门楣上的白纸灯笼簌簌作响—— 一个月前,岐王妃徐拂暴毙而亡,身为徐阁老徐凝独女,徐拂才情惊世,名满京华,有“小班昭”之称,而怎奈天妒红颜,一场风寒,使之英年早逝,令亲者扼腕。 作为岐王的正妻,徐拂的葬礼很是盛大,歌哭震天,如火如荼,老徐公夫妇从东都洛阳匆匆赶来,悲痛欲绝,陪嫁丫鬟红蕖殉主而亡,而其女遂安郡主不顾非议,坚持以女儿之身为她扶灵千里。 而那逍遥如散仙的岐王,自始至终不掉一滴眼泪:“天意使然,命数已尽,阿拂与本王来世再续前缘,何须涕泣失仪?” 然而众口悠悠,坊间传言,岐王与徐拂虽郎才女貌,其实婚后不睦,因岐王广纳姬妾,甚至还玩起了娈童,这令孤傲的王妃心生怨恨,自此不相往来,然又耐不住寂寞,与庶子通jian,不料偷情之时,竟被王府中人发现,后惊悸而亡,死时浑身赤裸,据说,牝户之上,还有一滩粘稠的精水。 而此时,晦气消散,但丧期未过,王府深处的春酲园,岐王带着手下门客们正欢聚一堂,醉生梦死,十里酒rou香气,直飘到昔日女主人未寒的尸骨上去。 这岐王爷本尊,是先帝最宠爱的胞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为人恬淡风流,无心权谋,也不结党羽,性爱冶游,少年时放鹰逐犬,老来喜斗鸡走狗,常伴驾君侧,插科打诨,于是被留在京中任闲职,以颐养天年。 这岐王在幕府中豢养三百余名门客,从四海招揽而来,皆是一些身怀屠龙之技的奇人异士,有的人能教鸟儿说话,有的人能用蔬菜做出rou的味道,有的人擅长口技表演,有的人长于插科打诨,总之,他们虽无经世致用之能,但无不在岐王府这个乐园中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用自己的才能给岐王解闷抒怀,自然个个俸禄赏赐多得流油,羡煞旁人。 只见,庭中水榭上是一群衣香鬓影的舞姬,个个尽态极妍,跳着时兴的回鸾舞。领舞的女子是凝妆阁当红的花魁花想容,王妃死后,她长居软香榭,成了岐王的新宠,纤腰盈盈一握,姿如戏蝶,端的是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她手持一条斑斓的彩练,故意脱手而出,那彩练越过水面,媚眼如丝地抛向一个俊俏的和尚。 那俏和尚看不出年纪,生得貌若好女,长眉入鬓,眉间还长了一颗不偏不倚的朱砂痣,且浓睫如垂羽,一双狐狸眼转盼流光,只见他薄唇轻启,顺着风将彩练又抛回给花想容,不卑不亢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请自重!” 花想容调戏小和尚不果,反被揶揄,不服气地娇嗔道:“去你的,你这假正经和尚!” 门客们哗然起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灵澈小师父,你怎么这般不识趣!” 这法号灵澈的和尚,虽生得惊为天人,似乎能惹尽尘埃,但着实不是什么欢场中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园中花木,偏不瞧一眼歌舞。食案上的饭菜尽是油腻山珍,令他毫无下箸之处,只是一味喝着清茶。 环视四周,这群门客“毛发俱全”,男男女女,个个奇装异服,他是唯一一颗光秃的头颅,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为僧者不与青灯黄卷相伴,倒踏入红尘钻营,当真有趣。 这是他进侯府的第七天,因有超绝的琴技之能被征召入府,不过兴许是时运不济,始终没有得到王爷的青眼。 \\ 李叔裕一身宫花锦袍,危坐于上首,面容虽半老,但不失雍容气度,他自是瞧见了这风流舞姬戏俏和尚的一幕,却不动声色,微摆了摆手向身边的亲随侍卫附耳道:“这个俏和尚什么来头?” 缇骑首领曹舞阳阴恻恻一笑,回道:“王爷,此人法号灵澈,是个行脚僧,会弹琴,可惊天地,泣鬼神,能令顽石点头,可让铁树开花。” 李叔裕呵呵一笑,又不禁狐疑:“这么厉害的一位角色,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曹舞阳马上拍了个马屁:“那必是仰慕王爷您的风姿,做您的门客,那可是无上荣光啊!” “可有女人?”李叔裕又问道。 “此人恪守清规,酒不逾齿、过中不食、不近女色。”曹舞阳撇了撇嘴。 李叔裕展颜而笑:“有点意思,竟是个正经和尚。” \\ 而在王府西南角的沉璧斋,却是另一番的光景,庭中老梅经透风雨,颓然零落,恍如乱雪,一片萧疏。 此时日头高升,青釉三角熏炉上焚着南海千步香,烟气升腾着,徐缓地飘向窗外。岐王嫡长女遂安郡主李琼奴慵懒地坐在妆台前,菱花镜中只见一张眉峰颦蹙,泪痕未干的容颜。 李琼奴停止了飘忽的神思,她许久不施粉黛,竟一时感到无从下手,手中的螺子黛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瞧着妆奁里时新的胭脂水粉,两眼茫然“我已经许久不曾梳妆了,也不知道如今时兴什么样的妆容了?” 贴身丫鬟宝芝正替她挽着发髻:“现在啊,长安城里的贵妇们,额黄不时兴了,流行斜红!” 李琼奴暗忖片刻,忽道:“宝芝,我突然想吃,你能替我去买吗?” 宝芝不加沉吟,迅速给李琼奴插好了发簪:“好的,奴婢速去速回。”说罢,便离开了沉璧斋。 李琼奴深深凝望着她的背影,仿佛永别似的一直目送着,直到她轻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庭院拐角,她摸了摸一丝不苟的发髻,在镜中仔细地检视着自己的妆容,她换上了一袭白衣,那是母亲生前的衣裙。 她在香炉中烧净了自己所有的手稿,明灭的火星一个接一个爆裂,散发出经久不息的香气,焚毕,只在案头留下了一封昨夜写好的绝笔,便提着一壶荼蘼酒,独自走到王府的最高楼,凌霜阁上去,那是京城中数一数二高的建筑物,站在上面,远远望去,可以俯瞰整个长安。 李琼奴长颈削肩,细腰薄背,颇有些弱不胜衣的凄楚,她两袖空垂于身侧,颔首含胸,满身素净,只有裸露的白皙胸脯上挂着一个银闪闪的长命锁,她轻轻地吻了一下那枚长命锁,打开窗户,万千气象进入眼底,初春的长安 她静静啜饮着,那是母亲在怀她的那一年亲手所做的佳酿,十七岁过去,一直埋在庭院的树下,那酒甘冽清苦,如女儿泪,她倚着栏杆,眼中万念俱灰。 “母亲,我要去九泉之下和你作伴了。”她噙着泪,笑吟吟自语道。 \\ 是一阵幽怨的歌声打破春酲园宴会的喧闹—— “去年何时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蝴蝶。 今岁何时妾忆君,西山白雪暗晴云。 玉关去此三千里,欲寄音书那可闻……” 奇的是,那歌者明明声音轻柔,初闻如度春风,却渐渐颇有响遏行云之势,短短十六个字,隐隐含着某种难言的幽怨,令众人一时间瞠目结舌。 灵澈刚到嘴的竹笋哽在喉头,一口气没喘匀,差点为之窒息,他精通音律,听出这是李太白的《春怨》。 此曲只应天上有,若出现在人间,歌者必然超尘脱俗。 曹舞阳带回一队人马,忽然高喊道:“禀告王爷,郡主坐在沉璧楼最高处的阑干上,似乎是要轻生!” \\ 李叔裕二话不说,抄起手杖,跌跌撞撞地朝门外疾奔而去,灵澈跟随乌泱泱的众人,也到了这一处特别的风光之中。 高耸的凌霜阁如一堵悬崖,不慎坠落,便是粉身碎骨。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一扇大开的琉璃琐窗上,悠然荡着双足,哼着不属于人世的歌,仿佛眼前的这片天地,不过是她的一个秋千。 她一袭素白的留仙砑罗裙随风而舞,怀里抱着一团雪白毛茸茸的肥猫,众人如同中秋赏月似的仰望着,她如广寒宫里抱着玉兔的嫦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天外飞仙。 灵澈茫然地仰首,那张脸仿佛遥在天边,也近在眼前——疏淡若云烟、总是微蹙的细眉,浓发覆额,凤眼薄唇…… 他神志恍惚,心中蓦然间燃起燎原大火。 李叔裕的手几乎要把手杖捏断,语气如同哄劝一个调皮的孩子:“琼奴!你听话,有什么话好好说,太高了,危险!退回来!”随即朝曹舞阳暗使眼色,曹舞阳会意,偷偷地潜入沉璧楼。 李琼奴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似乎在眺望远方,怀里的那团肥圆的猫儿发出凄厉的叫声,她仿佛不用看就能猜透李叔裕的心思似的:“父王!曹舞阳一过来,我就跳下去!” 曹舞阳无法,只能无奈地僵在原地。 “天上”一个人,地下”一众人,就这么对峙着。 “她死了,”忽地,上面飘来她这样一句话,话音如神谕,被几重朱墙弹出数声回音,“她托梦给我,说你们让她死后不安。” 李叔裕的脸色可不大好看:“琼奴!你坐稳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李琼奴微微一怔,缥缈的声音落到灵澈耳畔:“敢问高僧,这世间,真的有轮回吗?” 被她的目光意外“临幸”,灵澈局促地搔着头,说出了一番僵硬的劝语:“女施主,苦海无涯,死如再生,令堂撒手人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请你节哀!” 李琼奴轻声叹道:“我没有这么超脱,王府是个大笼子,她想飞出去,振动双翅,却耗尽了所有力气。” 众人不以为意,却只当她这又是一句疯人的乱语罢了,资格老的门客都知道,自从王妃死后,这个郡主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满嘴光怪陆离的话,不足为奇。 她就这样轻声呢喃着,一遍一遍重复着,细微的话语却尽数落入灵澈的耳畔。 灵澈忍住喉咙里的抽噎,心中思绪万千,却无言以对。 忽然间,她流云般的裙摆掣动了一下,大家都以为她要一跃而下,纷纷伸手去接,可眨眼之间,她还是泰然地稳坐高处,只有方轻薄如蝉翼的白罗帕如一羽惊鹄,不偏不倚地朝灵澈飘来,他将伸出的双手高举,迅捷利落地抓住,那帕子柔软,还是温热的,恍如滩春水。 而高处的她咯咯大笑,天真而又透着邪气,因为成功戏耍了众人而感到快意:“上当了吧!瞧你们那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灵澈觉得她居高临下的淡漠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向他散射而来,他一面脊骨发凉,一面脸颊滚热。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那帕子,帕子上绣着渔翁江上垂钓,是南唐李后主的题画《春江钓叟图》,右上角题有几行飘逸行书: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叔裕大手一挥,极尽主公豪阔:“众位,谁有妙法能让犬女无恙,本王赏金十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门客们摩拳擦掌,馊的主意,妙的计策,层出不穷,可要么实施难度太高,要么会伤害道李琼奴本身,以至于没有一个能够入李叔裕的心。 灵澈沉吟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缓步走到李叔裕面前,他将长眉一吊,双手合十道:“王爷,贫僧有一法,可让郡主安然无恙。” 李叔裕两手交叠,拄在拐杖之上,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半信半疑地觑着眼前这个眉间点着朱砂痣的俏和尚:“快说!你若能救她下来,本王重重有赏。” 灵澈越众而出,从背上的行囊里拿出一把琴,他席地而坐,嘘声道:“性命攸关,烦请诸位肃静。” 众人大惑不解,面面相觑,哗然之中,一声清越的琴音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