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阳谋
“你们……”乌尼格日勒抓紧毡子,又慢慢松开,“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认出来了,这里的人都是天格斯里退下来的老兵,战争带给了他们残疾的躯体与不洁的气味,老兵都喜欢在身上熏很浓很浓的香,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伤兵聚集的帐篷称为香帐,戏说去里面就是镀一层香。 火炉里噼啪作响,帐子里很安静。 “当初打了败仗,回家日子也不好过,在家里呆着也是废物,后来听说小王子这儿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废物,于是大家就渐渐地都过来了。” 乌尼格日勒甩上门帘,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他英俊的眉宇间也一片森寒,“是代勒赶你们走的?”赡养伤兵及烈属子女本是月升王应当承担的责任。 “不,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袋黄金。”瞎了眼的中年人脸颊抽搐了一下,“我把那袋黄金砸在了地上。我要他的黄金没有用。” 乌尼格日勒沉默下来,他默不作声地走到火炉边坐下,大家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就好像那儿一直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似的。 小姑娘连忙上去为他倒茶。 “几岁了?”乌尼格日勒随口问。 “今年十八了……”小姑娘小声回答。 乌尼格日勒喝了口茶,她和小云差不多大。他盯着眼前的炉火,皱起的眉头慢慢地放了下来,这一下并没有让他显得轻松起来,反而显得很疲惫,十年的岁月似乎一下就压在了他的眉头上。 “说说吧,为什么在这儿?在家不好吗?”他低声问。 一个没了左膝的男人重重放下茶碗,脱口而出:“他送你去了靖国,把你当成一只生猪!我不服,明明是他打的败仗,凭什么要你去当奴隶!他可以坐在宫殿里平平安安活到老死,我们这些人却还要在这儿受苦!” “就是!我之前信他,我相信他可以给我们带来好日子,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给我,他只顾着扶他的女儿上位,他死也要把王位抓在自己手心里。他根本不在乎我们变成什么样!他的金子有用吗?我不需要金子,一袋小米就可以养活我们全家,我现在在这儿即使吃不饱我也心甘情愿!”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在这!”乌尼格日勒沉沉地咆哮起来,“为什么又要打仗!” 火炉边忽地安静了下来,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小姑娘抓紧辫子,细声细气地说:“……我阿瓦说了,我们打完这仗,我们的小孩子就可以不用打仗了。永远、永远不用打仗了。”她盯着地面,怯生生的语调中生出了一种美妙的幻想,“小殿下说了,我们要是打赢了,以后就再也不用和靖人来往,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山里,像小时候那样,不要整天採香了,阿瓦打到什么就吃什么,多好。” 她的阿瓦伸手搂紧她,像抓住一只小羊羔那样,“她爹之前骗我们去死,现在她又开始骗新的年轻人,一代一代,总有年轻人相信他们编织的谎言。长生山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去山里拾一小块香料,换给外人能换一整袋白面。我们有牛羊,也就够了。” “是的,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和靖人争什么,我们一直都自己养自己。他们的野心太大了,我只是个养马的,以前我不懂事,赔了一条腿,现在不能叫我小孩再和我一样了。” “将军,之前我家有三个兄弟,现在只剩我一个,不过我还有三个儿子,我稀罕靖人的东西吗?我不稀罕!我三个儿子都去抢,去争?但是小王子说了,这仗不是为别人打的,是为他们自己的儿子、女儿,我懂的,所以我叫他们都来,我也来,当阿瓦的可以为自己孩子死,让孩子们活好就够了。” 小姑娘低着头,撅着嘴,眼圈发红,“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啊?” “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不打仗。”伊兰台把手掌放在她的脑门上。 乌尼格日勒没再说话,他就着火焰,把茶喝完,然后谢绝再续。香帐里的气氛一直都是沉默的,今晚因他的到来,才燃起了大家眼睛里的火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而他在这种注视中依旧沉默着。 直到茶碗干透,他才忽然起身,郑重其事地双膝下跪,对着一屋子的残兵老将用力磕了个头。 “将军!” 乌尼格日勒行完礼,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开门走了出去。 “将军!”伊兰台追了上来,一把攥住乌尼格日勒的手臂,“将军!” “将军!我知道靖人杀了你父母!还让你当了十年的奴隶!”伊兰台大声吼道,双目赤红,“可是将军,我不想再打仗了啊!我不想!” “将军!求你了将军!不要恨靖国了!带我们打赢这一仗,然后我们就回家吧!”伊兰台也朝他跪下了。 “……我不恨靖国。”乌尼格日勒没有回头,他的表情完全沉在夜色里,“我也想回家。” “将军……” 乌尼格日勒回身扶起伊兰台,“谁告诉你们这一仗打完就不再需要打仗了?孟和吗?” “我相信小殿下,”伊兰台斩钉截铁地说,“他没有那样的野心,他不想要靖国的地,他的心里只装着月升,他才是月升的王,他才是我们的王。” 乌尼格日勒沉默了一下,说:“四十年前那里没有上谷城,那里只是一片谁都可以来的荒地,商人来的多了,就变成了一座城市……”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却住了嘴,没再说下去,神情复杂。 但过了片刻,他抬起手拍了拍伊兰台的肩膀,道:“天格斯只有一个声音。” 天地之间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落在城墙上。 沙雅尔巡视一圈已过,并无疏漏之处,脚下这才放慢,抬头望着城墙外茫茫夜色。 “夜里下雪最美,月光底下,每一片雪花都看得见。”副将也和他一起抬头看着雪色。 “今晚月亮挺亮的。”沙雅尔简短地赞美到,心思又重新放回正事上,“再过几日就是朔月了,提醒大家都警惕一点,过了朔月再说。” 副将冲着月神行礼。过了片刻突然开口,起了一个新话题:“我听说那位将军回来了。” 沙雅尔瞥他一眼,副官做了一个鬼脸。 “反正,我的将军只有你一个。”副将无所谓地说。 “天格斯只有一个声音。”沙雅尔强调,他顿了一下,咧开嘴角,“他要是想要,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拿得走。”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老,公主现在请他回来,是还想让他带兵打仗吗?” 沙雅尔挑起眉,邪性一笑,“怎么,你不服啊?”他语调骤然降了下来,“我服他!迅捷如鬼,我完全不敢说比得了他!但是现在的天格斯是和我一起磨出来的,如果他想要,他得自己来拿!” “可我不愿意换一个人在我前面冲锋!”副将气势汹汹地喊。 沙雅尔想要凶他,但是忽然之间,他突然被前方黑暗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的副将迷惑地看着他。 “前面那边是北城墙吧?我怎么觉得……” 就在他注视的前方,一位战士的身体晃了晃,突然间瘫了下去。 “敌袭!敌袭!敌袭!” “怎么回事?”小云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乌尔齐重重跪在门前,“萨拉奥冬与金仓同时遇袭,四角烽火台被破坏,沙雅尔已着人向城外报信……” 小云冷冷地打断他:“烽火台都被破坏了,难道他还会给我们报信的机会?我睡下才一个时辰……看清是谁了吗?” “举的是交河部的旗。“ “啊,我的好舅舅。“小云粲然一笑,眼底厉色更重,“他来的人肯定不多,不可能走大路。叫沙雅尔固守萨拉奥冬,不必自乱阵脚,想方法和城外取得联系。” “那金仓城……?” “我舅舅可不敢屠城,今晚月光这么亮,一切月神都在看着呢。”小云站起来,侍女为她裹上长袍,“带上钥匙,打开武器库,能战者,包括女子,一人发一柄刀,一支匕首,能拉弓的一人三筒箭。不能自保的人全部都送去绿宫,我舅舅要是想杀人,那就在我阿玛面前杀去吧。” “是!。” “云中君那里先不必惊动,把王印交到哥哥手上,然后,也给我一把刀。”小云收拢袍子,把满城的严寒拢进怀中。 “小乌乐不必拿刀,属下即刻就回来。”乌尔齐面容森然。 小云盯着他,却突然噗嗤一笑,“行啦乌尔齐,”她笑盈盈地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怎么,有了第一次,难道我第二次还会怕吗?我能割下第一个脑袋,就能割下第二个脑袋。” “肃良和!肃良和!你醒了吗?” 娜仁托娅凶猛地拍着门。 “怎么了?”柳胤端打开门。 他很早就被惊醒了,院子里忽然有陌生的脚步声闯进来,紧接着就是少女们各式各样,忙乱的脚步声。 “走,小乌乐要我带你去绿宫。” 娜仁托娅抓着他急急忙忙地就要跑。 “发生什么了?”柳胤端皱眉。他环顾一圈,院子里的门都开着,所有人都醒了,少女们一言不发地挽起长发,绑起缥缈的裙摆,然后跑出去。 娜仁托娅满面严肃:“你跟我走。” “到底怎么了?”柳胤端反而扶住她。 娜仁托娅眨了一下眼睛,恨恨地说:“有人要杀小乌乐。” 柳胤端一愣,立刻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跟着娜仁托娅往外走,广场上黑鸦鸦地挤满了人,都是绑着头发的女孩儿。他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如果已经到了连王宫的侍女们都要上战场,那月升王都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茹娜!”他失声喊道,“阿茹娜是你吗!” 他朝那位小女孩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阿茹娜!” 十三岁的阿茹娜辫子绑的歪歪斜斜的,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呀,肃良和!是你呀!你吓死我了!”她气急败坏地埋怨到。 “你、你没事啊?”柳胤端把她扳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我没事,你呢?你好吗?jiejie们都好吗?我知道,当时走得太急了,我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阿茹娜也很激动,炮语连珠。 柳胤端终于冷静了下来,“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每天都在做漂亮衣服呢!我给jiejie们衣服上都绣上花儿!”讲到开心的事,阿茹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你都不知道,我们那儿太漂亮啦!” 可我以为你死了。柳胤端放开她,温柔地笑笑,“你喜欢就好。“他又想到了小云,为什么她非要骗人。 “不跟你说了肃良和,我要去打仗了。“阿茹娜突然跺跺脚,要跟柳胤端告别。 “等等,你们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连你都要上战场?“柳胤端皱眉,抓着她不让她走。 “因为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刚刚领了一把匕首,我现在要去领刀了。“阿茹娜严肃地说,年幼的面容里闪烁着无所畏惧的光亮。 “你……”柳胤端放下手,手指蜷缩起来握拳,“你能也给我一把刀吗?我也想要保护你们。” 阿茹娜犹豫了一下,接着豪爽地把刚刚领到的匕首塞进柳胤端怀里:“这个给你,你去吧,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她跳起来抱了柳胤端一下,接着又匆匆挤进人群中。 柳胤端把匕首塞进怀里,所以小云总要撒谎。 “肃良和!你干什么啊?” 娜仁托娅气急败坏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旁边带。 “我不要去绿宫。”柳胤端挣开她,面容严肃,一字一顿地说,“带我去找小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