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试试吧，只不过是借一笔钱，要脸皮有什么用。
“我们分手吧。” “美林，别闹了。” “你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吗？” 水槽里碗筷声乒乒乓乓，女人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着话：“……王超本来就一直拖累着你，现在又查出来这种病，你还有钱能拿出来救他吗？” 坐在料理台那一头的王越低着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手中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半晌才说出话来：“……病还是得治。” “那可不，王超是你亲哥，我又不是。”女人自嘲般笑笑，戴着的塑胶手套甩了几下水按在了围裙上，“……这两年我妈那边催得紧，说已经帮我相了个门当户对的，回去就结婚。” “有什么事不能先商量着来吗……真要走啊？”王越匆匆扒光了碗里最后一口饭，“我的钱在攒了，过不了几年就可以……” “可以买房买车，还是可以结婚？王越，我不能再等了。”女人叹了口气，“你吃完就赶紧送餐去吧，外边老板在催了。” 他坐在位子，不自觉地揉搓着拇指上的旧疤痕，眼神失焦，下唇颤抖。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空间内只剩水龙头的流水声。 王越停顿许久，他说：“美林，跟着我太苦了，你妈说得对，回去吧。” 王越站起身来披上外套，戴好头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厨，他知道，对方的眼圈也一定是红的。 上海这座城市的白昼才悄悄落幕，店铺外头正是车水马龙的时候，他熟练地把餐盒打包放进保温箱中，跨上电瓶车，开始了新一轮的配送工作。 在送餐的时候他老走神，在心里计算着这个月的生活费：王超每周吃药的开销，接下来复查的费用，房子的租金……想着想着就开岔了路，延误了时间还被顾客抱怨了几句。好不容易送完，就已经是晚上了，王越漫不经心地骑着车，随意扫视着商业区依然热闹的餐厅，情侣们甜蜜地互相喂食、调笑打闹，心思却飘到了他刚和女友恋爱的那一年，明明他穷得只剩几个钢蹦，两人也能凑凑合合在小餐馆里吃上一顿好的。 没想到就要分手了。 王越突然感到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如释重负，可一想到这些年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他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他也没伸手去擦，就想迎着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还没等到他学着电影里冲着街道大喊几声宣泄，余光就瞥见路边的一名老人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大爷，大爷，你没事吧？” 王越急急忙忙地停下车冲了过去。 ＊＊＊ 餐厅里在放坂本龙一的《生日快乐，劳伦斯先生》，曲调柔和，凌睿却有些焦躁，西服的下摆已经被他无意识中揉皱。 作为一名未婚未育又芝兰玉树的青年精英，无论在谁的眼里都是抢手的，家里的七姑六婆、医院里的年轻小护士是这样认为的，连院长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场不容推拒的相亲。对方是一名温柔娴静的老师，两人虽算不上多么投机，但也没有冷了场子，但凌睿更情愿在手术室里待上一下午，也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相亲上。 这家餐厅装修和氛围感都很一流，唯独菜品份量少得可怜，注意到对面的女士仍意犹未尽，凌睿招手唤来了服务员，多加了一道甜点。食指轻点餐垫，凌睿思索着待会的安排：先把女士送回家，再回院里看一趟病人，最后回家休息……还是直接在办公室里休息一晚？思考间隙，餐厅附近却传来了sao动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 女士将长发别到耳后，有些错愕：“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商量打急救电话，可能出了什么事吧……凌医生，你要去看一下吗？” sao动已经影响到了餐厅里的人，外边的路人也聚集在一起，每个人嘴里都在议论。 “老人摔倒了谁敢去扶啊？” “要是被讹上……” “不过外头好像有个外卖小哥去扶了，胆真大啊。” 凌睿站了起来，抚平西服上的皱褶，点头向女士示意：“那你慢用，我去看看情况。单已经付过了。” 春夏之交的晚风还带着丝丝凉意，凌睿拢紧了西服外套，飞快地向人群聚集地跑去。 “不是被车撞的，我看见老人自己走着走着突然摔倒的！” “哎呀，不会是心梗脑梗什么的吧，他身上连个和家人的通讯方式都没有，可能只是出来溜个弯就回去吧，没想到……” “麻烦大家让一让，我是医生，让我看一下病人。”凌睿侧身避过聚集的群众，就看见最内圈正托抱着老人的外卖小哥，耐心呼唤老人的意识，而老人似乎烦躁得狠，拍打着胸口，已经不会回话了。 听到医生来的消息，王越回头望了一眼，像是看到了救星，赶忙汇报：“医生，他在路边走着走着就突然摔了，好像喘不过来气一样，全身是汗，而且刚刚还想吐。” 凌越注意到了外卖小哥一脸的泪水，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方便问些什么，好在他当初在院前急救待过几个月，查看老人症状后皱紧了眉头：“估计是心梗。你们叫救护车了吗？”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呢。” “心梗导致心脏骤停后，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凌睿对外卖小哥说，“麻烦你赶紧将他送到最近的第十人民医院抢救室，我这里提前打个电话预告，随后也赶过去。” “……好。”王越想也不想，帮忙搀扶起老人，扶到自己的小电驴上，飞驰电掣中车便开远了。 凌睿松了一口气，拿起手机打通了医院电话，随后冲进餐厅拿走了自己的公文包，面对女士略带歉意：“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名老人心梗送医了，我得跟过去。” “不打紧，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责任，快去吧。” 等到凌睿赶到医院的时候，摔倒的老人生理特征已经趋向平稳，而那位外卖小哥早已不知所踪。 ＊＊＊ “弟，弟。”王超拿着新买的玩具在王越身边闹来闹去，“你看我的车车！车车，飞了！” 王越随便打发了他，眉头紧锁，一只手捏着皱巴巴的化验单，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颤颤巍巍地点上了烟，姿势不太熟练，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和光线混合交错，看不清表情。 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王超，王越的哥哥，今年二十七，却已经痴傻了二十年。七岁那年的一场车祸，把两兄弟的父母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春天，也把王超的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七岁。尽管王越初中毕业后就步入社会打工，承担着哥哥高昂的医疗费，却还是亲眼目睹着王超的智力逐渐后退。 上次去医院拿药的时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医生就拿着检查报告说：“……情况还可以嘛，脑萎缩基本被控制住了，但是现在又查出了急性白血病，最好的治疗方式是骨髓移植，反正，你回去先准备一笔钱吧，大约需要十几二十万元。” 到底需要多少钱？ 王越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点点头，把蹲在地上玩鞋带的王超拉起来，擦掉王超流到下巴的口水：“……好，我回去尽量筹钱。” 就像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贴在墙上的蜡笔画生长出霉斑，角落的高压锅凹陷了一大块，还盛着早上的粥。家里最整齐的是王超的药瓶，在柜子上列出王越这么多年的心血。 他也问过自己，能不能不治，但是看着一脸无忧无虑的王超，始终狠不下心就此放弃。 那年车祸发生后，本就不富裕的父母留下的遗产不多，他和王超被警方托付给了远房舅母抚养。一个小孩就多一口饭，何况还有一个脑子不大灵光要长期吃药的小孩。舅母待他们一般，可表哥表弟私底下就要欺负没爹没娘的小孩，他比别人瘦小，沉默寡言，成绩又好，几次挨打都是王超冲上来护着他。 后来王越自愿放弃读重点高中的机会，在北上广几个大城市来回奔波打工赚钱，就是为了治好王超的病。今年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谁知道又查出了急性白血病。 又要打电话借钱，王越看着手机通讯录里寥寥几个联系人，大拇指在美林的名字上停顿许久，最后还是打给了老板。 “林叔啊，我是小王，就是，能不能预支三个月的工资……你也知道我哥的情况，现在也是没办法……放心，我绝对不会跑……” 手机放下，王越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这点钱还远远不够。 他思来想去，还是去找父母当年留下的遗物，被细心装在了一个饼干盒里，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只打开过两次。一次是两人出发去北京路费不够，他卖掉了一条纯金首饰；一次是他付不起房租了，把几块古钱币卖给了路边识货的老大爷。 而这一次打开盒子，他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样东西。有全家福、童年照、父亲的手表、母亲的首饰、一些乱七八糟的收藏、俩兄弟的出生证、王越的毕业证书、王超的车祸伤情报告，还有几份作废的存折。 明明已经翻到了最底下，王越却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在角落抠出了一张折叠的纸。嘴里叼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尾端，他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缓缓打开。 是一份娃娃亲的结亲协议，上面写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双方父母还签下了名字、按了手印，颇为正式。 “凌家？” 王越努力回忆，好像母亲曾在他小时候提起过。 王家原来也曾兴盛过，到了父亲这一辈，即使人丁稀薄，父亲也经营着小生意有滋有味。两家关系自上上辈就交好，加上父亲又和凌父是大学同学，所以幼时孩子都相识。 只不过王越都将这些事刻意地忘了。 车祸发生的时候他才五岁，父亲的公司破产的太突然，带着花园的小洋房、能照得到阳光的房间和一箱玩具，被永远封存在那一角，他们一家驾车匆匆逃离，甚至没来得及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本以为王越已经死在了五岁那年，可现在又要自己亲手把记忆找回。 王越翻开了一本泛黄的电话簿，翻到凌家那一页，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家庭电话和手机号。 试试吧，只不过是借一笔钱，要脸皮有什么用。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颤抖着手将烟头捻灭在桌角，还是拨通了家庭电话，长达59秒的忙音后自动挂断。 兴许是凌家已经换了号码。 王越揉搓着指尖的烟灰，叹了口气，还是输入了凌母的手机号。 拨打。 几声等待后很快就被接通了，是一名中年女性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您是？” “我，我是……”王越有些紧张，“我是王鑫的儿子，王越。” “王鑫……噢，是王大哥啊。小越，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跟我们联系呢，我还以为王大哥生我们的气呢。” “父亲……他们都不在了。”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小越，要是有困难可以来找阿姨的，我们家搬到了上海，你呢？现在是在上学还是工作？” “在工作。阿姨，我现在也在上海……” “那太好了，电话里面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小越，我约个时间地点见面吧。这是你现在的手机号吗，我待会把信息发给你……” 身后的王超又大叫起来，王越匆匆忙忙应了几句就只好挂断通话，不耐烦地回头说：“你又怎么了？” “弟，弟，你流血了。”王超指着他，脸上满是惊异，“你屁股流血了！” 王越顺着王超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后，伸手摸了一把，浅蓝色的牛仔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温热的血浸透，他摸了一手黏腻。 “cao！”王越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岔子，他这时候才感觉到小腹酸胀，赶忙收拾好饼干盒，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卫生巾，只好换了裤子去楼下小超市。 当王越把四五包卫生巾放在柜台上的时候，店员扯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调笑着：“哟，女朋友来家里了啊。” 王越没有否认，付了钱抓起袋子就走。 还没分手前，美林时常会来他家帮忙，照顾王超，不过现在分手了也好，还有一个可以使用的借口。自己这生理期阴晴不定的，一年都来不了两回，怎么就撞上今天呢？ 王越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滴”了一声。 “小越，这周六下午我们约在瑞金路的白鸟咖啡可以吗？收到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