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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闻时却是个例外。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发泄。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八九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发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发话把他送走。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闻时摇了摇头。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闻时:“那是什么?”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