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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煤车上。那天一早追出来给纪康送干粮,就再没进过村子。 纪康去了三天。第四天正午,赵辉才在鹰爪坪的陡坡上,候着那个疲倦异常的身影。那天是个阴天,树木纹丝不动,云层压得很低,像床脚扫出的一团团蛛网絮子。两人刚刚走进村口,赵辉就定住了,纪康仿佛断了筋,颓然摊到老槭树旁浮尘厚积的石案上。并着零星雨丝的雪粉突兀地散了下来,冰冷的潮气滚油般淋上干裂的脸庞。 村子里爆起短促的尖叫,起先是一两声,之后是五六声、数十声。老声、嫩声,男声、女声,敲锅声,摔桶声……整个村子被滔天声浪猛然覆盖、摇摇欲坠。那已经不是人类喜极而生的欢叫,仿佛是畜类挣破土牢的戾嗥。 赵辉腾出所有盆盆罐罐,摆在院内盛雪。李氏挪出屋外,瘪缩的嘴喃喃开合,上半身塌下去,额头深深触向泥地。枯槁的身躯像一把行将散架的、弯曲的犁,在昏暗的天光下可笑而虔诚地弓跪伏叩,一次又一次。 然那场雪就像飘忽的吻,心猿意马打个唿哨就走了,连缸底都没来得及铺满。狂喜的预期被迅速扑灭,村子再度沉寂下去,比从前更甚,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祈雪时耗尽。只剩了些蓬头垢面的老人,每日仍在自家的院墙下呆坐,偶尔睁开干枯的双眼,望向屋背上朽败的瓦楞草,与日渐衰薄的,稀落的炊烟。干旱如常继续。一九九六年除夕,便在这异样的静寂中,迟缓地蹒跚而来。 赵辉记得清楚,那日早早黑了天。他搜出几块山药干和陈年的玉米棒子,本打算进院子里起灶,手拿的东西却在一瞬间,猝然落地。闭合的夜幕下,残阳坠陷的远方,已腾起了一束束冲天的光焰。 夜,干燥得令人窒息。夜,没有潮声。千万条血色丝绦怵目惊魂地流荡,摇曳出无数团巨大的火花,暗红的花蕾猛然凌空绽放,爆满了半侧苍穹。空气被烧得战栗,云层镶上道道金边,滚滚浓烟惊涛巨澜般愤涌怒腾,骇浪四泄而下。数百里之外,都感觉热潮袭面。 赵辉推开院门。人们呆怔着脸,影影幢幢走向村口,红光中游离的脚步,仿佛一路走向奈何的魑魅。迟滞地,听之任之地,看向海啸般腾飞的烈焰,像一支势夺天下、气贯长虹的雄师铁骑,迅猛地吞并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 如洗的火海中,赵辉似乎又看到了母亲,看到那如犁的腰脊;看到赵芳,看到那淌血的额头。看到这大山里的祖祖辈辈,那些与日月、与黄土、与神灵息息相关、纠缠不清的,哭泣着的沉重魂灵。 “你走吧。”赵辉轻声说。他还是头一次,开口叫纪康走。红光映着那人的脸,幽幽地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 “不。”纪康两手斜斜揣进裤兜,眯眼看向前方,留下一个字,断然转了身。 那场滔天的山火连烧了大半个月,赵家村几乎是户户空室,所有能带走的物什全被打了包,人们无动于衷地坐地观天,看着雁群一样徒劳往返的直升机盘旋起落,只等火势走向一变,即刻迁徙远逃。 延至第十六天,十八弯居高不下的羊肠道都化作了一片火海,距此只剩四十余里。村人跑的跑,逃的逃,已剩不下几户。赵辉也急了,催着纪康:“你咋还不走,那么近,说话就烧过来了。” “怎么走?”纪康说:“脚走得过火?带轮子的,镇上的官亲富户还抢不过来。而且,你妈怎么下山。” “那就干等着?你啥都别说,赶紧带赵婶子、永诚走,能走多远是多远,”赵辉说:“我妈,我背她去瘴沼塘,避过去再回头。” “开玩笑,”纪康果真笑了:“那一小瓢水,火一来不烧开了,避个毬。” “说不准烧不到那儿呢,”赵辉何尝不知道,但能走一人,总比一块儿抱团等死强吧:“你快回屋收拾东西,别啰嗦了,”说着就推开他进门找赵桂芝:“我去帮赵婶子。” “诶,”纪康拉住他,笑嘻嘻道:“你都说了烧不过来,那还收拾啥?” 赵辉甩开他:“发什么疯你!都啥时候了?!”他急得跳脚:“你走了我也好想办法避。” “真不用走,”纪康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你忘了十八弯下面全是石壁,大洼地还连着道深沟,都寸草不生。那片自然保护区里,也长了不少稀有树种。那些人哪儿会让火烧过来?”接着又笑:“你以为我真想陪你当烤猪。” “那可难说,”赵辉皱了眉:“这些年,又是艾滋,又是大旱,人管过吗?管得到位吗?该发财的照样发财,该享福的照样享福!连那献血车……算了……”他越说越没劲儿。 “真不用担心,走,咱俩看看去。”纪康拉着他往村口:“你瞧,那些树都枯了,不烧也是荒山死地,我倒是感激这场火。”他轻笑:“不破不立,古来如是,烧光了,往后恢复得还能快些。而且,”他扬扬下巴:“没感觉到吗?现在是腊月,吹的是北风,火星飘不过来。” “话是这么说,”赵辉稍稍定了定心:“不破固然不立,”他满眼忧虑:“可天一样有不测风云。”既可以连番大旱,谁保得定不会吹一场东风。 “海上还有惊涛骇浪呢,你不一样赶我去打渔?”纪康扑哧一乐,冲他睒眼睛:“就不怕我被水淹了?” “淹死你活该。”赵辉也笑了,索性一pi股坐到地上,长出口气:“那行,咱们就看着这场火,是不是真要把人赶尽杀绝。” “人是绝不了,”纪康淡淡地:“绝的,是那些走投无路的鸟兽。”他看向那片火海汪洋:“如果开春能有雨雪,开地连篱笆都用不上了。” “开地?”赵辉愕然回头:“是不用篱笆,可隔着几十里路,有地也照料不上啊。” “种些不用照管的,药材。”纪康琢磨着:“光种庄稼,哪怕没有天灾人祸,连年丰收,又能赚多少?要不是种子难弄,”他看过来:“我宁愿把现有的地都种上,得了钱再买粮食,那还划算。” “呀,”赵辉说:“这倒是好主意。”不由一下来了精神:“这会儿烧出来的灰,到时候可都是肥!又没野牲口作乱。只是,”他也犯了愁:“哪儿来的种子呀?那得不少钱吧?” “嗯。上回卖羌活剩了些。还有,”纪康笑:“赵喜说,他能借到点儿钱,说他班上有个哥们儿跑去南方做生意了。我不放心的是,”他接着说:“他这话到底有几成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