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樱木在牧面前大放厥词，把洋平惊出一身冷汗，生怕牧动怒，以至于断绝他来海南大听课的机会。不过，面对樱木的胡言乱语，牧倒是有所领悟，颇受启发，他朝两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樱木挥舞的手臂顿在空中。

    诶……诶？这就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呐！别人没好好讲完之前不许开溜啊！喂，牧！中年人！牧！！！

    好啦～

    洋平拉下他的手臂，放任樱木再叫嚷下去，他们就变成马戏团的猴子被人围观。洋平拖着樱木快速开溜，拐入一条少有人行的小道。

    我要去图书馆看会儿书。洋平说。你要先回去吗？

    樱木失望地叹气。

    怎么又在看书啊洋平。

    打工时候看书解闷也就算了，周末了还去图书馆，你都不闷的吗？

    我要考大学啊。洋平说。

    大……大学？

    樱木磕磕巴巴地重复。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太陌生，陌生到无法理解其中的涵义。

    他想到洋平借的那一堆营养学和运动医学的书目，它们摊开在樱木的书桌上，像一堆沉重的铅石铁块。光是拿起，都能感到超乎寻常的重量。洋平埋首在那个樱木不懂的世界里，笔尖下流出绵长的笔记。他在医学的世界里载沉载浮，如海绵般汲取浩瀚的知识。而樱木只能旁观，为浅显的作业焦头烂额。有时他偷望洋平沉静的侧脸，会有种惶急得想哭的冲动，就好像……洋平要被浪花卷到海岸线的另一边去了，而他怎么也赶不上。

    那感觉和追赶流川的感觉相似，却有所不同。

    流川只是看起来远，只要樱木迈步去追，就像流川所说过的那样，只要跑起来就能赶上。冥冥中有种力量牵系着他们，使他们始终不离对方身侧，在前面的人不会永远领先，后起步的人也不会总是落后，更像是跷跷板一样有来有回的较量。跑在前的人为后者破风，在后面的人则捡起前者遗落的宝贵回忆。他们在竞争中了解彼此，逐渐靠近，是用汗水做粘剂所塑造的牢固关系。

    而洋平，是看起来近。

    有多近，近到随手一碰就能抓住洋平，如同从地上捡起落叶一样轻而易举。倘若用指尖品读干涸的叶脉，却会感到对这片叶子的生平一无所知。洋平就像海水……不对，是雨水。洋平就像夜里的雨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浸润大地。等早上醒来的时候，地上的水都蒸发了，一切了无痕迹，甚至让人疑心是否真的下过雨。

    樱木时常能在洋平身上嗅到一种气息，就像是推理剧中老道的警探嗅到关键性证据的味道。但洋平总是在他闻到更多之前就抽身离去，把案情断在揭示真相之前。

    为什么呢？

    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呢？

    秘密，让洋平变得好遥远。

    我要找出这个秘密。樱木想道。

    他说：我跟你一起。

    欸？

    洋平挑挑眉，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答应了。

    在图书馆要保持安静哦，不可以大声说话。

    知道啦。

    樱木不耐烦地摆摆手。

    洋平找到一个角落的空位，找到不允许外借的那本阅读起来。幸好图书馆一楼放有流行杂志，他给樱木找了两本篮球相关的刊物。樱木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对待喜欢的东西他总能拿出令人诧异的毅力和耐心。

    然而，等洋平结束了今天的学习，从厚书卷里抬起头时，樱木已经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人事不省。他睡得很香，口水流了一桌，洋平用纸巾替他擦干净。樱木在梦中呓语：好吃好吃。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香喷喷的好东西。

    真是相当可爱呢。

    不过，会觉得面前这位一米九的壮汉可爱，自己大概也不算正常。

    嘛，总之是陷下去，没法回头了。

    冬天的冷气渗入门扉，即使盖了被子，还是四处漏风。樱木没有多余的钱去购买供暖设备，度过冬天的办法就是多穿几件衣服苦熬。洋平想过邀请樱木去他家住，但樱木显然不想离开这间充满回忆的旧屋。这里寄托着他父亲与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樱木嘴上不说，心中其实不舍。洋平看出来了，所以并不勉强。

    如果我在这间屋子待上足够久的时间，也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吗。

    看到榻榻米就想到我睡不了硬床，看到穿不下的旧衣服就想到我比他小上一圈，看到锅碗瓢盆就会想起我们一起开火做饭的时光。

    可以吗？

    就这样把我融进你的生活，然后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想起你身边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让我在你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不自私吧。

    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真希望在篮球和流川之外，你还拥有另一种生活。而你的另一种样子，只属于我。

    洋平盖上被子，被褥的冷气令他打了个寒噤。樱木把仅剩的毯子裹到洋平身上，在他背后躺下。洋平在发抖，榻榻米上冷阴阴的，一下把热量吸了个干净。

    不知道美国的冬天会不会也这么冷。

    洋平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做了个起身的姿势，想去翻翻地理课本。

    但是花道又不怕冷，感受一下，你背后燃烧着温暖的火炉呢。

    他制止了起来的动作，重新缩回冰冷的被窝。樱木的体温缓缓蔓延过来，洋平只觉自己是被大火侵染的山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连指尖都熨帖得灼热起来。

    这个冬天是属于他们的。

    不过，也只有这个冬天了。

    真是太奇怪了。洋平想。

    他对樱木的感情不会输给任何人，即使是命运般的流川。一同放到天枰上衡量，洋平那端也会多倾斜一些。然而，就是这样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的情感，却从未让他燃烧起抢走樱木的欲望。掳掠一只野兽，将他豢养，对野兽本身来说是痛苦的，能满足的只是主人自以为是的占有欲。洋平只想远远看着他的矫健身姿，看他恣无忌惮地撒欢奔跑，偶尔在他示好时伸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也许有一天，他的野兽会将自己的伴侣带到洋平面前，作为信任和依赖的证明。

    洋平无法苛责，他早知自己与野兽并非同类。

    请你回头看看我吧！

    那种话他绝不会说。

    所有违背花道意愿的、偏向性和煽动性的言语他绝不会说。

    他宁可沉默声音，以目相送。哪怕有一天他悔不当初。

    没关系。

    洋平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新鲜涌出的泪意让他鼻酸眼胀。

    痛苦和伤痕也是爱的证明呢。

    他苦中作乐。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