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山雨欲来
十二、山雨欲来
“瞧见我姐没?我刚才把她安置在……诶!二姐!你在那儿呀!” 刚从屋子里出来的周咸明提着裤腰带,下意识一抬头,目光便捕捉到了亲人熟悉的身影。她忙不迭朝着自家二姐方向兴致勃勃溜下楼来,一边跑着,一边甜腻腻地撒娇叫姐。 可就在她跑过来,看清楚了周咸宁身边还有个男人,并且认出了这个男人的时候,脚步一刹,刚才那毫无拘束的声音也骤然弱了下来,同时也收敛了许多。 周咸明干笑了几声:“宁老板,您也在呀……怎么正巧跟我姐打上照面了?” “周三小姐好雅兴,又来捧生意了,”他一见周咸明,故作羞婉含态地点点头,眉目低顺,笑容得体文雅,仿佛之前什么不快都没发生过,嘴上却笑道,“瞧着面色润泽,可还快活?” “宁老板,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二姐,我亲姐,”周咸明尴尬地讪笑,权当做没听见,拉过周咸宁的手,为他们正式相互介绍,“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川府名伶‘飘香玉’,宁成玉,宁老板。” 宁成玉可掬笑着。随耳一听两位女子关联,不禁神色一僵,下意识呆呆望向周咸宁,不过这诧异只有短短一瞬,随即便快速恢复了刚才一副体面圆滑、游刃有余的样子,表情管理几乎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目光越发深沉,定定望着她,两靥生花。 周咸宁终究还是给了个面子,朝他颔首,展露出了一个礼节周到的微笑,另一手将身后两腿发软的阿乐搀扶住。 她不笑是沉月凝玉,泛着粼粼幽光;一笑起来,虽是无情钗头凤,却有了那般妩媚冷艳的风采来,冷着面庞也仍是动人。 宁成玉瞧见这幅笑颜,更是一时怔愣,不禁晃神几秒,随即弯月眉细微一挑,纸扇“啪”地一展,将下半张脸一遮。他刚才手掌中的鞭子早已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嘴角在扇面之后隐隐约约笑起来,目光思潮暗涌,又蠢蠢欲动。 “呀,原来是周二小姐呀!我就说呢,平常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轩昂不凡的气派。”他点了点头,俨然又换了个态度。 “宁老板过谦了,在下只是个无名之辈。”她不咸不淡垂下眼睫看了看身侧的阿乐。阿乐依偎在她手边,悄悄摇了摇头,一脸怯懦。 “哪里是无名之辈!我瞧着,分明是金玉楼从开业以来难得一遇的贵客呀!” 这一道声音遥遥传来,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金玉楼老板金鸿宇身着古青色寿字斜纹长绸褂子,摇着挂穗蒲扇一摇一曳地娉婷走来,大老远就能听见她钏钗敲玉一般的声音。 周咸宁目视着她走近,目视着她不着痕迹地将阿乐一手扯过,又目视着她低声吩咐几句安排下去。 “原来是金掌柜,幸会。您见笑了。”她轻描淡写道,朝金鸿宇微微颔首示意,还没等自家幺妹开口,便一把挽过meimei的手臂,“舍下还有要务处理,在下先携舍妹告辞了。” “不是、姐!jiejie姐!今晚上还有玉老板的场子,你看看……”她最终还是在周咸宁颇具威慑力的目光下识趣地闭口不言了,顿时安静如鸡。 嘴上没说,身子上行动却很诚实。她脚底下简直像黏了浆糊,直直糊在金玉楼地板上,被拉着不想走,最终还是像小鸡子似的被自家二姐一臂拎回了家。 望着姊妹俩人离去背景,宁成玉方才的笑意骤然降温。他将手上扇子一合,往掌心一搭,轻蔑地笑了一声,神情中的不屑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 “怎么,瞧不起人家纨绔了?还是羡慕?明明都是中庸,可是人家名门的中庸与你们这种行货,那就是天壤之别。”金鸿宇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不劳掌柜的提醒。”宁成玉把玩着手上的扇坠,别过眼去,混做不在意道。 金鸿宇给下人使了个眼色,把阿乐架了下去,“刚才真是好一出英雌救美呀。”她一边扇着蒲扇一边打趣宁成玉,用扇柄戳了戳宁成玉的臂膊,却被他反手一打,轰了回去;她造作地收手,只得执扇掩唇连连促狭轻笑,“你说,这‘美’会是谁呢?” “那自然是金掌柜手底下的人了。” “你可别这么说,”金鸿宇立马打住他,眼睛一转,“我可是叫阿乐去第一时间去通知你了啊,可别怪我身上。谁让你这个时候非得躁动作妖,心里不爽快,拿下人出气。” “那成玉也算是顺水推舟,只当为其他人求了个成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宁成玉冷笑,将扇子一展扇风。 金鸿宇并不气恼,只窃窃私笑,只又道:“我还以为你会挽留她。” “挽留什么?”宁成玉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上赶着做不成买卖。用力过度,到头来惹人嫌,得不偿失。” “成玉你啊,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可惜了可惜了,这料子没投到好人家,也没投准乾坤中庸之别。”金鸿宇似乎甚合心意,点点头,又忍不住用扇穗逗弄他,被他一眼瞪了回去,笑得合不拢嘴,哂笑道,“玉老板呀玉老板,你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失策!失策哪!” 宁成玉随即冷然笑道:“也不劳烦金掌柜为成玉担忧了,我自己的事,我自有打算。” “打算?你打算什么?”她眼神微眯,面色凝重了几分,“人家可是意气风发的名门才俊,论家世背景,不是他们往常接触的那些猪鼻子插大葱的半吊子可以比的。若是玩玩也就罢了,可若是嫁给她……” 宁成玉眼睑轻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细细倾听着,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枝末节。 金鸿宇的脸在阴影下,一半光一半暗,隐隐绰绰地一字一句轻笑道: “你个戏子,也配?” 说罢,娉娉婷婷地走了。只剩宁成玉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凤眸圆瞪,啐了一口,甩袖而去。 走回到房门口的宁成玉,抬腿将门一踹,提着前帘一跨,闪电流星似的几大步,气呼呼往太师椅上一坐,便随即开始暗骂自己。 失策!怎么刚才一开始就没有反应过来这位周咸宁是何方神圣!他早就应该在听到她名字的时候反应过来的!就算周姓是川北大姓,人丁兴旺,可是单论这咸字辈的,还能出自哪家?不就只能是永昌大街以北的周公馆么?难得遇到了一个各方面都符合自己要求的惊为天人的心仪人选,自己却还在她面前做出了这种不体面的事,估计在她心里对自己的好感已经是负数了。这第一印象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以后还怎么徐徐图之呢?气得他连连敲桌子。 金鸿宇骂得不错,可他就是见不得她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阴阳怪气的样子。 他非要钓个金龟婿、招个驸马来给她看看! 正在他暗自懊恼、捶胸顿足时,正巧楼里的小子来找他。宁成玉一看他一手搂着肚子一手扶着后腰的样子,一下了然,只没好气把茶壶往前一推,后仰靠在椅背上。 “要喝茶去楼下,我这屋不是进来蹭茶的地方!肚子里嘀嗒出来的东西别弄脏了我的地板!” “玉哥,我的好哥哥,”阿纨撑着腰腹哎呦哎呦痛呼,“你可行行好,我屋里现在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茶水早没了,丫头小子们正收拾呢。你就让我在你这歇会吧!若不是看在那厮的门第背景,我简直都想请金掌柜把她直接列入楼里黑名单,见一次轰一次!有钱又怎么样?楼里客人这么多,大不了不挣她的钱就是了!” “那以后便拒了她。这厮也是,把我们这当成哪儿了?窑子么?”宁成玉斟茶独饮,没有理会,随口道。这傻阿纨,但凡识大体就应该大撒网应酬交际,何苦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诶,那不行,话虽是这样说,我却是舍不得的。”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舍不得?”宁成玉明了,轻佻佻笑起来,“你且说,那小姑娘伺候得你爽不爽?” 阿纨红着脸嘟囔回去,道:“那自然是旁人比不上的了……” “呦,”宁成玉眨了眨眼,一挑眉,煞有兴致,“被人伺候真有那么爽?” “那当然!”话还未毕,阿纨便直径死皮赖脸地摸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慢悠悠道:“我现在,两条腿抖得不行,都不是自己的了,这可怎么好呀!玉哥哥,你理解不了也正常,谁让你现在还没有这个福气享受敦伦之乐呢。”说罢,还给了对面的宁成玉一个富含深意的嘚瑟眼神。 “没眼力见的,”果不其然,宁成玉似乎是感受到挑衅,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来我这里显耀卖弄成果了!又没骨气又没脑力的夯货!给我滚出去吧你!”言毕,便要推他出去。 “别呀别呀!”就在被快要赶出去时,阿纨扒住椅子把手不松,还往里缩了缩,悄悄咬牙切齿白了他一眼,轻若无声地哼一声,缓声劝道,“玉哥生什么气嘛?咱就是闲聊,动怒又是何必?”随即话锋一转,“都说这找人家跟做生意像,却又大大的不像。生意之间讲究人情往来,讲究互利共赢,讲究和气生财,可嫁人呢?涉及感情的婚姻大事,可是算不清的哪!”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果然,宁成玉眼神一转,朝他侧目。 “少给我来这套,”宁成玉沉吟片刻,从鼻腔喷出一口气,“怎么着?你这蠢货和王公贵族显赫子弟的冤家睡了几次,还颇睡出些心得了?” “我哪有什么心得,那些不过是玉哥玩剩下的东西,”他悄摸着发现宁成玉脸色缓和许多,便奉承道,“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高嫁的远大志向嘛。” “我瞧着这周三也是挺喜欢你的。没准你可以……”宁成玉不作态,试探道。 谁知,这阿纨却豪气万千地摆摆手,混做无所谓模样。 “没事——我们是中庸嘛,凡事都留有余地。就算不能高嫁,娶个差不多的坤泽不也是一样的嘛,反正迟早都有归宿,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要是娶个坤泽回家还更好呢!谁不想做一家之主,一发令谁敢不从?所以我说,不急不急,还早着呢,晚些考虑也不妨事。谁让中庸乾元到四五十还是一朵花呢!不像那些坤泽,就算再好看再温婉,我说呀,二十岁之后能不能嫁出去,还得另说呢。你说是不是?” 宁成玉的脸色为何不知有些恍惚怔愣,桌子上的指头死死抠在一起,尖端泛白。 “那,”他尾音不知为何有些颤,依旧面不改色搭话茬,“要是真能高嫁呢?” “反正我可不行,”阿纨又大大咧咧摆摆手,索性直接往桌上一趴,“我知道我几斤几两。人家不过出来找乐子,我不过是图人家荷包里的大洋。再说了,就算真的进了门,我能控制住我那三两句话没对上就撒泼叫骂的小性儿吗?再再说了,人家大户人家,人口杂碎,家法规矩更多,若是她又填了房,接了三夫四侍进来,我可咽不下这口气。”随后笑意盈盈望着他,“哥,我就不信了,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姐,为啥?” “嫚儿,”周咸宁不知道她俩之间有过什么芥蒂,只是想起刚才男人不待见自己meimei,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愿意下,顿时护犊子心起,淡淡一挑眉,表面水波不惊,暗中攥紧了拳头,“姐给你钱,咱以后去别的地方喝茶,不来她家了。” 周咸宁不解,思来想去,左咀右嚼也没尝出个咸淡来,只得附和点头,问为啥。 周咸宁将心中的不平说了出来,又附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欢这位青衣,可是这个人并不待见你。”许久,又轻声附加了几句,“姐看不下去。” 周咸明只得一脸懵逼地被自家jiejie拉着往外走,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不知道这俩人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二姐脾气还算好,平日里待人彬彬有礼,极有分寸,一般不会这么别扭。 她目光往她脸上偷偷一瞟,脑回路电光火石之间,顿时福至心灵,灵光乍现。 哦——她明白了。 她一脸了然,还颇有些得意,随即叹息着连连摇头。 一说起这个,她就是一把辛酸泪,想她常胜将军竟也在这宁成玉面前跌了跟头。现在想来,几乎还是令她自己扼腕叹息。还有谁不会在宁老板这里吃瘪折戟呢? 不过自家天生丽质的jiejie例外。 “姐,你看上这个了?” 周咸宁摇摇头,看着天色还早,思索半晌,领着她溜达去长安西街去鸟市挑鸟。 周咸宁兴致冲冲,自告奋勇道:“他似乎是个还没开苞的。二姐,要是你感兴趣,妹子帮你呀!” 周咸宁依旧是兴致缺缺,一旁看鸟挑选的周咸宁正提着鸟笼,漫不经心嘬着嘴逗鸟, “你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我看这人不顺眼。” 周咸明一听,更是来了兴致,撩开长袍就是往路边茶摊上一坐。她就是这样,能坐着就不站着,能与旁人做一对缠绵鸳鸯就绝不独守空房。还更是非要乱点鸳鸯谱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更恐天下有单身汉。 她端起一碗茶,想了想,还是凑到jiejie身边,附耳道,“姐,我不喜欢他。他不待见我是有原因的。” “看来是你招惹人家了。”依照她对这个幺meimei的了解,只能是如此。她握着的拳头稍微松开了些。 “不错,姐,我只是想跟他上床,不过……” 差点被他剪了命根子。 她当时以为他也想要。那天她正巧去如厕,路过一间仓库时听见里面似乎有人的响声,好奇循声进去便看到他那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在角落里贴着墙壁扭动。那时的宁成玉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完全没了往日那副骄矜守持的样子,也没了那牙尖嘴利的锋芒,简直是一块软玉,化在了一滩汗水汇成的锦绣绸缎的水光里,厮磨成了一条胭脂蛇。他比往日更惹眼诱人了,像是喝醉了似的,两颊酡红,娇喘吁吁,眼神迷离,意识涣散。分明就是在勾引自己嘛。在宁成玉意识到自己进来之后,立刻警醒了几分,也许是笼罩在混沌意识上的云雾散了许多,他立刻从旁边攥过一把剪刀,形容狰狞地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滚出去”几个字。周咸明刚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情况,却被他的呵止。 滚出去!否则老子把你的把儿剪了! 吓得她连连后退,一壁双手高举示意自己不会轻举妄动,一壁小心翼翼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却被他厉声轰了出来。周咸明在门外听见他跌跌撞撞到门后落锁的喘息声,刚想开口,却听见他沙哑的警告威胁: 你敢说出去!否则……有你好看!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门口守着,我以为他会死在里面。听着他似乎没事了,我也就走了。” “那你岂不是落空了?”周咸宁若有所思片刻,神色微变,却轻松一笑,故意问。自己妹子这次还算君子。 “没什么落不落空的。这种事嘛,你情我愿的事,得两个人对上眼才行,”周咸明干笑了几声,“后面我就去找阿纨了。姐你知道的,你妹子我是个大气的人,活好人俊的多的是,又不是非他一个。” 她打消了念头,脑袋干干净净,对他是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了,反而是每段一段时间都会去找阿纨。在金玉楼来来回回,总会碰到这尊瘟神,她一见这个泼夫就发憷,只感觉下身都萎了,而且发凉,像是被剪刀的刀刃贴着似的,对他完全没有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周咸宁反倒笑吟吟看着meimei。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个姓宁的不待见这个丫头了。听季昭这么一说,这姓宁的确实是有些蹊跷,不过与她无关,她也不在乎了。 “所以,你刚才在楼里把我晾在一旁,是去与人去苟合了啊……妹子,你这所作所为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周咸明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自知理亏,一脸愧疚难为情,一边拍着胸口咳嗽,一边眨着眼睛想对策。 “好,先记账上,等你哪天还我人情……劳烦掌柜的,结账,这两只鸟我要了,对,连同笼子杆子……嗯?还送帐子?谢谢了,有劳,祝生意兴隆啊,”周咸宁拎着一对挑好的红嘴相思鸟,朝meimei莞尔一笑,“行了,我们回去吧,季昭。” “我说,姐,你怎么有闲情雅致养鸟啦?”周咸明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悄悄用手指头逗鸟。相思鸟,顾名思义。还笑得这么反常,她这二姐怕是被哪个人夺了魂了。她更好奇了。 周咸宁笑得神秘,不肯透露半分,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可周咸宁不知道的是,接下来,有一场狂风骤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