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诚恳的告白

    「知道吗？我很喜欢你，是想要和你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宇霖没有停下脚步，提起这件事的语气就像是在聊昨天晚上的综艺节目。

    爱佳担任班上的学艺股长，职称好听，实际职责只是收同学作业、帮老师准备上课器材这一类打杂。上一节是歷史课，老师在教室里播放让大家昏昏欲睡的纪录片，爱佳的工作是把借来的投影机归还给总务处。

    宇霖自告奋勇帮爱佳搬投影机。爱佳还在想，哎呀呀，这个懒骨头什么时候这么勤劳，一定别有用心。果然归还完投影机，从行政大楼走回教室的路上就出事了。

    连说三个「一直」是什么意思？装可爱吗？感觉真讨厌，听起来一点都不诚恳，像什么请君入瓮的陷阱。爱佳偷偷观察宇霖，宇霖眼睛直挺挺地望着前方，不敢看着爱佳。宇霖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吧？

    「那又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让你知道。」

    「现在我知道啦！然后呢？」

    「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自私的事，如果不打算和对方在一起的话，可以偷偷藏着祕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又觉得，如果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强烈地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话，那样的喜欢其实只是欣赏。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一定要去做些什么，把心意传达给她，给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一个机会，就算失败也无所谓。至少，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她，不是一个人装模作样的感伤。」

    宇霖话里的那个她就是我吧？爱佳心想，为什么那个「她」听起来好遥远。

    「干嘛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我想弄清楚，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

    就快要走到教室，宇霖似乎不打算慢下脚步。喂，怎么了？你是不是少了什么步骤？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你不打算多问几句话确定一下我的心意吗？爱佳有点着急。

    两个班上同学打闹从教室追出来。好了，在走廊上遇到熟人，不用期待宇霖会再吐露什么。

    「过份！」爱佳恨恨地说。

    「嗯。」

    宇霖居然用一声「嗯」当作这次告白的结论。

    爱佳习惯接受男孩子的告白。用「习惯」两个字没有炫耀的意思，对爱佳来说反而是困扰，像每隔一段时候自动报到的天谴。爱佳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为什么这么热衷告白游戏，好像凭藉几个字，两个人的关係就会天翻地覆的改变。那么平常的相处算什么？平常的「友谊」算什么？

    爱佳很受男孩子的欢迎，活泼外向的性格，从幼稚园开始围绕在爱佳身边的男生朋友就是比女生多。爱佳知道男孩们对她的友谊总是包藏着若有似无的曖昧，只是成分多或少、埋得深和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的差别。对男孩子来说，只要女孩子长相在标准以上，愿意陪他们打打闹闹，就有资格当作储备恋人来培训吧？可惜呀，爱佳一点都不打算应徵这份工作。

    说爱佳不曾对男孩子动心过，那是骗人。爱佳喜欢男孩子装模作样的坦承，那样子好可爱，像在玩把朴克牌放在额头上比大小的游戏，大家都知道他手上的底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男孩子总是动不动就急着向你坦露，嘿！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呦，以后用这种方式跟我相处就对了。听到男孩子这类认真的语气，爱佳总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明明你就不是那样子的人，爱佳在肚子里吐糟。最可爱的一点，男孩子会把想像出来的样子当作自己真实的模样加以实践，好像在坚持什么承诺。有时候，改变就真的这么一点一滴发生，相信自己是音乐才子的人终于可以完整弹完一首歌，觉得自己是肌rou猛男的人真的手臂变粗了。男孩子就是用这样的想像来拖着自己脚步往未来出发的吧？

    男孩们前仆后继的告白让爱佳困扰，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那类打打杀杀的电影看多了，连喜欢一个人、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么浪漫的事，都要搞得像生死决斗一样。你希望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决定什么？决定要不要和你在一起？还是喜不喜欢你这件事？

    喜欢一个人可以用「决定」的吗？你们喜欢决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你家的事，不要强迫我也要跟着作决定。那么我们之间的「友谊」呢？那类不认识的人跑来告白就算了，反正他们也只是抱持着买刮刮乐彩卷的心态。既然是朋友，每天都见得到面，有什么好笑的事、难过的事、生气的事都可以分享，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呢？

    「想要比朋友更多一点」，那些告白的男孩们总是这样要求。爱佳不明白什么是比朋友更多一点，牵手？拥抱？还是亲吻？爱佳不是对爱情没有憧憬，但不值得。爱佳太贪心，她不想要某个特定男孩的「多一点」，她只希望男孩们环绕着她、宠爱她，平均地、小心翼翼保持平衡。爱佳侦测得出来男孩之间彼此微妙的竞争关係，不能戳破，爱佳太贪心，不想错过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男孩。她知道自己没有胃口「吞」下每个欣赏的男孩，她只想用手指头沾着奶油品嚐味道。

    这样子很过份吗？爱佳有时候会反问自己。她不喜欢被逼到悬崖边的感觉，仅管大多数男孩在告白后会礼貌地说「还是朋友吧？」爱佳知道关係一定会產生变化。一开始相处的气氛像是草原上嬉戏，然后男孩们突然闷着头往下跳，掉下去的时候还会用怨恨的眼神责怪爱佳为什么不跟着跳下来。「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呀！」爱佳想对那些跳下悬崖的男孩大喊。他们好像听不到，耳朵里只有往下掉时的风声。隔天见到爱佳的时候，他们脸上还是会挤出笑容。但爱佳知道他们心里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明知道没有必要，爱佳还是会对这些向她告白的男生们感到一丝丝歉疚，应该有人在悬崖边围起栏杆掛上告示牌写着：「危险勿近」。

    也有些男生一点都不值同情，利用朋友的身份作掩护，开玩笑的语气试探：「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遇到这种问句，爱佳绝对绝对是先一踹下去。干什么啊？我知道你们男孩子爱面子、怕丢脸，才用假装开玩笑的方式告白。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可以帅气的全身而退。那么女孩子呢？被告白的女孩子要退到哪里去？如果告白的人一开始就准备撤退，连这么一点丢脸的危险都不敢承担，又怎么让女孩子相信这种人会陪她一路走下去。更过份的是，花越长时间和你「认识」的朋友，越喜欢玩这类试探游戏。

    爱佳对宇霖是有那么一点好感，不到喜欢的程度，还不算朋友，只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的座位有点距离，平常在教室里也没有什么交谈机会。从高一上学期开始同班到过完寒假新学期开始，知道有宇霖这个人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爱佳对宇霖的瞭解可能还不及每天放学时候都会在住家附近遇到的那隻虎斑猫。这点程度，更不可能让爱佳开口回答喜不喜欢的问题。

    喜欢一个人，只是很单纯的心情。在谈话里，却变成告诉另一个人「我准备好了」的讯号。宇霖好像也意识到这件事，他没有要求爱佳回答，甚至他根本没有要让爱佳回答，他只是坦诚向爱佳表露自己的心情。是啊！告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喜欢一个人是多么单纯美好的事情，把这个心情坦率地和对方分享，就是这样而已，为什么一定要搞到像是拔枪决斗呢？宇霖为爱佳理想中的告白作了标准示范，但为什么？为什么爱佳总觉得少了什么？

    会注意到宇霖，还是因为晴彦。

    晴彦是阳光男孩，篮球校队，坦克级的胸肌，健康的小麦肤色，在球场上有固定追逐的女粉丝班底，摆在教室里却是太耀眼的存在。经常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声乾净，不仅扫清所有阴翳，就连空气里的微生物都难以生存。晴彦不只四肢发达，功课的表现也在中上程度，算不上绝顶聪明那一类型，因为晴彦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他在班上的发言独具影响力。

    下课时候，晴彦桌旁总是围绕着一圈同学高谈阔谈，好像国家未来就寄託在这群小毛头身上，还会吸引别班同学来加入论战。宇霖常常笑晴彦是「人rou批踢踢」，爱佳听到这个封号拚命点头。晴彦是值得信赖的好朋友，只要帮得上忙的事情，他绝对义不容辞。遇到麻烦，他总有一套逻辑能将问题拆解成几个等待实行的步骤。好像世界没有难题，只是还等不及他们动手去做。晴彦给爱佳的印象像古老的蒸气火车头，钢铁外壳下里着一颗发烫发烧的心脏，勾连着大家的臂膀，用热情拉动每个人背负的梦想往前奔跑。这样的男孩，很难不讨人喜欢。

    只是爱佳看不惯这帮男孩子把晴彦捧得高高在上，好像晴彦是天空中最亮的恆星，其它人只能乖乖地按照顺序排列在轨道上围绕着他旋转。有时候，晴彦的论点明明就出现老大破绽，这帮人还视若无睹的跳过去，只差没有拉块地毯盖上。爱佳以为好不容易抓到晴彦的话柄可以驳倒他，却总是反过来被晴彦羞辱到说不出话。好像自己是个笨蛋，才会把大家都认为没问题的地方挑出来当重点。

    后来爱佳发现这个躲在暗处的意外盟友，宇霖。

    宇霖很少参与男孩们的讨论，他只是静静听着。他决定出手的时候，只要一两句话，就可以让这群男孩忙了老半天堆砌的理论大厦像纸牌金字塔般哗啦哗啦垮下。

    宇霖像是身怀绝技的刺客，专拆晴彦的台，杀人不用第二刀。还来不及看清楚血是从哪里溅出来，晴彦已经站在原地气绝身亡，刺客身影优雅飘走。看宇霖刺杀滔滔雄辩的晴彦，变成爱佳每天期待的另类享受。晴彦工程学般的严谨逻辑不再吸引爱佳的注意力，爱佳越来越喜欢在晴彦说话时的抑扬顿挫里数算，猜测宇霖什么时候才要从背后补上一刀。

    爱佳喜欢晴彦这个「朋友」，宇霖却满足了她「作虐」朋友的快感。

    爱佳听过班上其它女同学评论过宇霖，但她们都没有抓到重点。

    宇霖有张娃娃脸，配合眉宇间若有所思的淡淡哀愁，会勾引一些女孩想要用细绳系住脖子，把他俘掳到胸前搂抱，用脸颊磨蹭他的额头。但那么做，那不就是把男生当宠物驯养？养了一头眼神忧鬱的狗？

    班上几位女同学联合组成的「bl技研」，还把晴彦和宇霖拿来配对。成天讨论谁是「攻」、谁是「受」。经过长期的争辩下来的暂定结论是，晴彦表面上看来很强势，但应该是「健康受」与「强气受」的综合类型，在床上的表现推测为「公主受」或者是「m受」，详细技术规范还在研议。宇霖很明显就是「腹黑攻」的典型，但在床上会不会转换成「鬼畜攻」，还是单纯的「女王攻」？这又是另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议题。光是听她们解释这些名词，爱佳就觉得脑袋快要炸开。

    宇霖和围绕爱佳身边的男孩们不一样。

    爱佳习惯被男孩们包围，像是被温暖的洋流环绕。他们永远记得带来新鲜的笑话、惊喜的小礼物、无微不至的问候与窝心的鼓励。宇霖却从来不曾带给爱佳这些，他总是站在远方观察，像一隻被放逐的野兽。但爱佳心底有另一种感受，她觉得被放逐的并不是宇霖，而是宇霖选择了放逐人群。

    爱佳能够从宇霖看待世界的目光里，感受到一股残酷的精准。

    像针一样的男孩，这是宇霖带给爱佳的感觉，伸出手指探索触摸，就会被扎得鲜血直流。

    仅管如此，爱佳仍按捺不住对宇霖的好奇。

    是自虐吗？爱佳想了又想，没有答案。

    或许爱佳只是误会了，混淆了痛觉与喜欢一个人的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