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承诺(梦魇,关于竹马的回忆,醒后安抚)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 ——《百年孤独》 伊西丝在做梦。 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就是无法醒来。 这是个很熟悉的梦境,阳光明媚的草坪上,成群的金发碧眼的孩童在玩耍嬉戏。伊西丝看见幼年时的自己穿着颇为简陋的麻布裙子,坐在一旁,很认真专注地看着他们。 不一会儿,她的身边又多出来一个棕褐色头发的小男孩,头上很明显地顶着两只不断摇动的兽耳,他凑过来,也坐在伊西丝身旁。 “为什么不,你,和他们一起玩?”男孩开口,他的精灵语显然不太熟练,带着异族的口音和混乱的语序。 女孩露出一个微笑,她看向男孩:“他们不让,我很脏。” “不!你不脏!这么说,为什么?”男孩显然很不理解,他的动作有些慌乱,似乎生怕冒犯了女孩似的。 “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总是这么说,大家也都这么说。所以我觉得这肯定是真的,我一定做错了什么。”女孩看向男孩,摊开手,露出一个有些难过的表情。 就好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似的,几个结伴而行的孩子正在此时路过,朝男孩打招呼:“嘿,新来的,和我们一起去丛林里玩吧,离它远点,因为”几个孩子对视一笑,然后异口同声地大喊:“它可不配和我们待在一起!” 女孩闻言,颤抖了一下,低下头,不再说话。男孩却在此时站了起来,rou眼可见的有些愤怒:“你们真野蛮,这么欺负人!” 那几个孩子闻言,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为首的一个大叫道:“不知好歹!我们好心邀请你,让你远离邪恶,你却这么误解我们。” 女孩像是终于受不了这些侮辱,站起身,便要离去。男孩却就在此时拽住她的衣摆,坚定道:“我和你一起玩,不理这些混蛋。” “嘿!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你说什么?” 场景就在此时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诅咒斗殴,以及犬族攻击时发出的嘶吼。 伊西丝感到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只有放大的心跳尤其刺耳。她知道结局是什么,她一早就知道。 “莱卡!”伊西丝大喊。她看见血光,看见男孩被那群金发碧眼的恶魔包围,看见,无比清晰地看见,左耳那道鲜血淋漓的缺口,就好像听见男孩犹在耳畔的承诺。 “我叫莱卡,你叫什么名字?” “伊西丝。” “真好听,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要一直一起玩。” 男孩的笑容看起来天真又无邪,不同于伊西丝那带着点疏离的清冷,这就是热烈又阳光的纯真,哪怕是头侧缠绕的纱布也没有使他看起来有分毫的阴郁,这显然是个一向养尊处优,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 伊西丝看见自己伸出手,想要抓住微笑着的男孩,却没能成功。 一阵头晕目眩使得她站不稳,女孩单薄的身影几乎就要倒下,树林摇曳,场景变换,阳光由明媚逐渐变得刺眼,少年的笑容逐渐模糊,视线在瞬间变得昏暗无比,又再度逐渐亮起。 少女听见风声呼啸。 周围逐渐响起喧嚣热闹的礼乐声,她于是意识到这是六年前的景象。在那场盛大又虚伪的仪式中,少女像个被精美包装的金丝雀,被送往荒原接受无望的命运。族人们夹道围观着隆重的送行仪仗,无数双眼睛看着她,有嫌恶,有冷漠,有野心,也有不耻。 但伊西丝却敏锐地在如山如海的金灿灿脑袋中捕捉到了一抹深棕。那是莱卡,他和精灵长老们坐在一起,身着同样隆重而华美的衣服,她不由有些刺痛。 男孩和自己在一起玩耍时,总是穿着朴素,尽管光照下时隐时现的家族纹路依旧显露出主人的尊贵,但至少当他们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候,没人会感受到任何差别,都是两个脏兮兮的小屁孩。 现在不同了,当伊西丝终于穿上精灵晚礼服,盛装打扮,莱卡也在典礼中恢复了他犬族王子的身份,阳光照耀下,那繁复的纹路和银色的桂冠是如此耀眼。 他们本可以就穿着这身衣服跳舞,伊西丝突然想到,莱卡一直想和她一起去想参加舞会,但舞会不能只有两个人,所以伊西丝从来都不和莱卡一起去。 “你需要社交,我去了,他们就都会走的,你来这里有你的使命。” 伊西丝的每次劝说都听起来大义凛然舍己为人,本质原因其实只是,她并没有一件足够参加晚宴的裙子。 现在她终于有了,这件华丽的裙子就是少女最后的裹尸布。 伊西丝看向莱卡,认真的,就像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样,少年也深深地与她回望。伊西丝于是看到少年眼角暗蓄的泪水,他似乎想开口,与她说些什么,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悲伤与不甘。 然而就在这时,一位长老轻轻拍了拍莱卡与他攀谈。少年于是不得不转过头,在伊西丝的目睹中,莱卡所有的不满与悲伤在一个瞬间消失,那顶银色的桂冠下,兽族年轻的王子戴上了面具。看着与长老们谈笑寒暄的少年,伊西丝有种预感: 她不会和他去舞会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她无法受邀的舞会,正如少年无法摘掉的桂冠。命运对他们有不同的安排,且他们都不得自由,所有人都对结局心知肚明,伟大总是需要牺牲,和平与战争尤其如此。 莱卡,伊西丝在心底呢喃,莱卡。 六年不见,如今恢复联系,却只是再次伤害。或许本不属于一个世界的情谊,能带来的只有拖累。 只是,她是多么自私的一个精灵啊!那场盛大的葬礼,不但没有夺去她的性命,还在她的灵魂里刻进了一个名字。 她又能如何做呢?她为什么总是在伤害别人,她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森林里独自生存或消逝,她留下了什么痕迹,死亡,鲜血,一场战争? 伊西丝被突如其来却无比巨大的失落与空虚包围,她感到窒息,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却很意外的,就在这时,她感受到有什么人在拥抱她,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顶,动作温和,却无比坚定。 “醒醒。” 有人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呢喃:“伊西丝,醒醒。” 伊西丝于是就醒了。其实从梦魇中脱身也并不难,只要有人呼唤她的姓名。 映入模糊视线的是那双熟悉的金色眼眸,眼角的泪痣在隐藏在散乱卷曲的黑发下,若隐若现。 “做噩梦了?” 克伦德见少女悠悠转醒,便立刻松开怀抱,拉出点距离。微微侧身,男人从床柜取来一杯温水,他身上披着深红色的毯子,动作起来,线条流畅得就像艺术雕塑。 伊西丝接过清水一口饮下,然后看向男人,目光灼灼,她开口:“莱卡呢?” 似乎是被少女脱口而出的名字烫了一下般,男人接回杯子的动作微微停滞,手指收紧,却最终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他还在休息。” “……” 伊西丝皱眉对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清楚自己的咒语的效力——这个时候,莱卡早该醒了。 被少女那充满怀疑的目光所击败,克伦德再度开口,有些无奈地补充道:“我施了幻术,他会多睡会儿,醒来后,便不会再记得我。” “…你能够施展法术了?”少女先是愣神,随后睁大双眼,从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中脱离,语气隐含惊喜。 男人却不置可否,只是倾身上前,在伊西丝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精灵确实是个很古老高贵的种族,尤其是你,你很神奇。” “不知道,或许如果你找个精灵吸干,你立马就完全恢复了。”伊西丝显然不为男人对精灵族富含诱惑的恭维所动,挑挑眉,语气随意。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克伦德却立刻对少女开玩笑般的话语作出反应,态度坚定:“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这么说,你不准备复仇了?” 一个夹枪带棒的回怼。 伊西丝承认自己现在心情不太好,她在找茬,她抬头,有些挑衅地看向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再次想起莱卡与长老谈笑风生的景象,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总有些事情比她的安危重要,哪怕对于她视若亲人的莱卡。 伊西丝感到愤恨,却也无奈。她总是扮演牺牲品的角色,在更为重要的东西面前被堂而皇之地丢弃。 克伦德呢? 她能感觉出男人对自己有些感情,但她更清楚男人身上背负的深仇大恨,就像莱卡镶在头顶的银冠一般……不,远比那更触目惊心,鲜血淋漓。 是啊,那是足够烙进灵魂的印记,她怎可能要求他人剥离自己的灵魂? 想到这里,伊西斯觉得自己确实多少有些荒谬了,她于是低下头,带着点歉意开口找补:“别误会,我不介意的,精灵族的存亡与我无关。” 长久的沉默,伊西斯在沉默里盯着被角,发现自己现在情绪真的格外波动不耐,她忍不住继续补充: “…我的意思是,我早就被驱逐了,我谁都见鬼的…唔!” “不。” 克伦德猛然凑近,紧紧拥住少女,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男人用行动打断少女未尽的话语,亲吻着她洁白的额头,轻柔而珍重。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驱逐你,”男人感受到少女身躯陡然开始的颤抖,和颈间的些许湿润,只是更加用力,加深了这个拥抱。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既像是承诺,又像是宣判:“没有种族有资格驱逐空气和阳光,每一个这么做的生灵,都将付出代价。” 是的,每一个,包括他自己。 克伦德确信,如果黑暗的命运有朝一日也迫使他做出抉择,他的代价,将毫无疑问是最为残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