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镯

    红墙绿瓦的宫道之间，风中飘着浓郁的血腥气。

    目之所及，尸横遍野。

    男人负手而立，背对着李明月，望着前方。

    “滴答……滴答……”鲜血顺着地面蜿蜒流动，像一只扭曲爬行的蜈蚣。

    血水最浓之处，两人相拥着被箭矢刺穿，四周静得可怕，压抑得人无法呼吸。

    李明月躲在柱子后面，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突然之间，男人目光朝她看过来，眸中冷冽寒凉，身上染血的盔甲刺痛了她的双眼。

    那一眼压迫感太强，李明月心脏都停了一瞬。

    她终于看清了血泊中的两人，赫然是最温润不过的太子殿下和洒脱正直的秦姑娘！

    “不！”李明月猛然惊醒，摸着胸口急促地喘气。

    “李小姐，方才皇后娘娘遣人传了话来，邀您和秦小姐梳洗完毕之后到椒房殿用早膳。”察觉到她起身的动静，一宫娥立刻上前递话。

    “好，我知道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李明月神思恍惚，脑子里一团乱麻。

    梦中场景太过惊骇，她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七王爷他……不，不会的，他绝不是那等大逆不道之人！

    他们兄弟之间感情和睦，从未有过嫌隙争吵，绝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只除了……

    李明月揪着床单，昨晚的一夜荒唐又在眼前浮现，不，不能让七王爷知道，昨晚太子喝醉了，他一定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自己能守口如瓶，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那些坏事就不会发生。

    她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良心却始终不安。秦姑娘那么好，可自己竟然和人家的未婚夫上了床，还有七王爷，他待自己如此真心，而她却……

    她都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去面对他们了。

    浑浑噩噩地梳洗完毕，李明月见到了秦丹雪，秦姑娘神色如常，想来昨晚并未听见什么动静。

    李明月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

    二人随着宫娥一同走到椒房殿外，远远地便看见两道身影站在墙下，看见她们时眼神均是一亮，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这边快步移了几下。

    “明月。”赵尧嘴角的笑意十分明显，此刻的他，不再是战场上的冷面将军，而是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的少年郎。

    赵凌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许多，目光在二人交叠的手上凝滞了片刻，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脚下步伐变缓，走到了秦丹雪身边。

    “王爷，这是在宫里呢。”李明月垂下眼睑，掩下万千思绪。

    “怕什么，你是陛下亲赐的七王妃，本王和王妃亲昵，有何不妥？”赵尧只觉得女孩害羞的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

    感觉到了身边另外二人的目光，李明月头埋得更低了，讷讷地行了礼，颇有些不知所措。

    眼前少女初初长开，身段婀娜曼妙，繁复的宫装在她身上更添几分典雅大气，赵凌心神一恍，仿佛见到了前世太子妃的影子。

    昨晚他是有些醉了，浑浑噩噩地摸进了她的寝殿，因着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将她扣在床上里里外外都烙印上了自己的痕迹。

    可尽管身体得到了餍足，心理的空虚却越发地明显。

    特别是看见她像现在这样，对另一个男人展现依赖温顺的模样，赵凌心里更加烦躁了。

    不想再见到这刺眼的一幕，他背着手转过身去，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吧，母后还在等我们。”随即快步走进宫殿。

    秦丹雪老神在在地杵在一边，见他走了，立马快步跟上。

    赵凌的态度在赵尧看来特别正常，在他印象里，皇兄虽看起来和蔼可亲，实际上却冷漠疏离，难以亲近，虽然赵尧也从未想过要亲近他。

    察觉到身旁女孩有些沉默，赵尧放慢了脚步，柔声和她说话“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因为今日要见母妃，紧张了？”

    “没……没有。”李明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满腹心事在舌尖滚了一圈，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只是突然离了家，睡不太习惯，王爷不必忧心。”

    昭容贵妃人淡如菊，李明月从前与她见过几次，因而心下并不慌张。

    赵尧牵着她的手，捏了捏，笑道“那等我们日后成了亲，得把你的床给搬到王府去，新娘子要是睡不好觉，夫君可是会心疼的。”

    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开心，李明月一怔，抬头看他，视线直直地撞进对方清澈又深情的眼神里，心里不由得泛酸“王爷……明月不值得您如此……”

    关于昨晚的事，她选择了隐瞒，倒也不是她舍不得七王妃这个头衔，她只是不想太子和七王爷因为她而生嫌隙，也不想因此而让皇室和家族蒙羞。

    眼前的男子，虽然称不上柔情似水，却也并非冷硬无情，李明月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与梦中冷心冷清的煞神联系在一起。

    七王爷待她如此赤诚，可她心里却并未将他放在第一位，李明月觉得很对不起他，却又做不到将一切和盘托出。

    说到底，她李明月不过是一个自私寡情的人，何德何能得到七王爷如此青睐？

    小兔子眼眶红红的，眼神楚楚可怜，平常带笑的红唇此时却抿着，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赵尧心疼坏了，连忙把人揽进怀里安慰“不许说傻话，若连你都不值得，那这世间便再无一人值得了，在本王心里，明月就是最好的，也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王爷……”李明月靠在他胸膛，鼻尖盈满了冷硬的铁锈味，可她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她将眼泪偷偷蹭在他前襟上，声音闷闷的“王爷……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您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呢？”赵尧摸了摸女孩柔顺的头发，眼里是无尽的宠溺“你可是本王的心肝儿，我又怎么舍得责怪你呢？”

    他语气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正视着她的眼睛“只除了一件事。”

    “什么？”李明月眨巴了两下眼睛，眼中充满疑惑。

    赵尧的声音并不温润，音色偏冷，此时他凝视着怀中佳人的眼眸，声音尽量放得和缓柔情“明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

    他声音有些颤抖，心里没来由地慌乱，明明女孩就在自己眼前，可他却总觉得梦幻飘渺，仿佛自己永远也握不住那份真实。

    李明月一怔，正待回答他，一旁的侍从却轻咳了两下，提醒他们该进去了。

    赵尧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道“放宽心，一切有我。”

    李明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撇开头不敢看他“我们进去吧。”

    皇后依旧温柔，也不在意他俩的磨蹭，只笑着招呼他们坐下用膳。

    饭毕，皇后又将两个姑娘招至身前，撸下左右手腕上的两只翠绿手镯，温声道“丹雪，明月，你们都是好孩子，这镯子是本宫出嫁之时，本宫的外祖母所赠，交代本宫日后要传与亲闺女的，可惜本宫入宫以来，膝下只得一子，便想着赠与儿媳也是一样的。”

    她顿了顿，慈爱的目光落在了李明月身上“本宫没有亲生女儿，五公主又跟个皮猴子似的，难为你能给她伴读，本宫一见到你就心生欢喜，如今你也长大了，这镯子就权当是长辈送你出嫁的一点心意，可不许推辞。”

    五公主与太子几乎同岁，自小不爱红妆，读书什么的是最不耐烦的，偏偏最喜欢李尚书府上的小千金，走哪都得抱着粉粉糯糯的小团子，出嫁那日哭得伤心欲绝，恨不得把小姑娘揣进喜服里带走，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提到五公主，皇后端庄的微笑都变得忍俊不禁“小五古灵精怪的，前一阵子听说她在军中设了个公主帐，搞了个什么娘子军，cao练起士兵来倒是比驸马还要得心应手。”

    五公主嫁给了当时的武状元，成亲后随着夫君镇守岭南，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

    谈起英姿飒爽的五公主，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赵凌温润的眉眼在上扬了一瞬后又重归黯淡，前世兵变突然，全国除了五公主所守的岭南和李清风所辖的蜀军，其余皆被赵尧所控。

    独木难支，最后五公主和驸马被幽禁在京郊，而李清风……

    他深深地看了李明月一眼，蝇营狗苟的家族里竟出了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同样都是李家人，心性差异却如此之大。

    他低头用盖子拨弄杯子里的茶叶，掩去了眼底的嘲弄。

    若不是因为李清风，他早在重生之初就会把李家给弄死了。

    想起蜀地寄来的每一封信函，落笔的最后一定是“问皇后娘娘安”。为了巩固李明月在宫中的地位，向往快意恩仇的锦衣公子进了军营，成长为了威震一方的大将军，用实力帮自家妹子清扫了许多前朝的阻碍。

    他一定想不到，在变数来临之时，他的父亲和meimei都一同选择了放弃他，他的好父亲亲自开城门迎接新君，而他的好meimei夜夜承欢于新君床榻……

    两军对峙数日之后，蜀地城开，清雅俊逸的青衣军师捧着血淋淋的将军头颅，跪地称降，自此，军旗上的“清风”二字变为了“新风”，郁郁不得志的小小军师借此机会攀上了风头大盛的镇国将军，平步青云成为了朝堂新贵，一时前途无量。

    赵凌的眼神又不自觉地移到了李明月的脸上，他很想当面质问她“在得知亲哥哥的死讯之时，你有为他掉过眼泪吗？踩着至亲和挚友的尸骨上位，当真没有一丝愧怍吗？”

    呵呵……兵部侍郎郗新霁、宸皇贵妃李明月……真是荒谬至极！

    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否则他真怕自己忍不住直接将赵尧给捅死。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耐着性子向皇后辞行“前朝还有些要务需要处理，儿臣先告退了。”

    “去吧。”知道儿子做事认真的性子，皇后也不留他，只点了点头，示意宫人送他离开。

    秦丹雪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心神一阵恍惚，虽然已经得偿所愿，却又有些怅然若失，她轻叹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